在生殖男科门诊,方祺医生偶尔会碰上六七十岁的老人前来就诊。他们大多数有些忸怩,拐弯抹角不说明来意,再自我否定、自我批判一番——“医生你不要笑话”、“怪不好意思的,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那方面’的需求”。那方面,即和性行为有关的方面。对于这样的患者,方医生首先要做的不是问诊,而是心理上的安慰。
他会告诉老人,这种情况在这个年纪并不少见,其他老年人也会来咨询类似的问题,不需要因此有任何心理负担,更不要在道德层面谴责自己。可惜,不是所有医生都像方医生一样。他就曾听到同行在背后用戏谑的语气调侃来问诊的老年患者。同行的态度显然更具代表性。最近流行的网络用语“lsp”,即“老色批”,调侃自己或他人无法抗拒肉体(或脸或身材)的魅力。
细究起来,lsp之所以能成为一种调侃,是因为“老”和“色”不应该出现在一个词组里。果壳之前发布过一篇有关老年人艾滋病的稿子,后台代表性的评论是这样的:评论让我们意识到社会上存在着许多对老年性需求的刻板印象,于是有了这篇文章。
据方祺观察,来南开大学附属第一中心医院生殖中心就诊的老年男性患者主要有两方面的困扰。第一个困扰是老年人觉得自己的性欲望下降了,两次性生活之间的间隔比之前长。
年轻的时候,可能一周两三次;到了某个时间点,过完一次性生活之后,很长时间都不会再有想法。第二个困扰是实际性生活过程中力不从心,勃起功能出现问题,甚至没有办法进行阴道内的插入。“整个身体机能比较好的话,六七十岁还有性欲望是很正常的,”方医生告诉果壳,“出现了欲望、功能又没法匹配这样的欲望,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很大的煎熬。”无论到了“哪把年纪”,有性需求都是正常的。
根据性社会学家潘绥铭撰写的《给“全性”留下历史证据》提供的数据,从2000年到2015年,中国50~61岁人群性生活明显增多了。其中“乏性”的人(每个月不到一次)已经从66%下降到47%;而“有性”的人(每个月1~3次)则从25%上升到了39%;“富性”的人(每周一次或者更多)虽然本身并不多,但也增加了大约5个百分点。
也就是说,在50~61岁这个年龄段的人群中,仍有一半以上的人保持着每个月一次及以上的性生活频率。而根据2015年四川性社会学与性教育研究中心对四川省3000名老年人的抽样调查,60~80岁老年人对于性的需求也是客观存在的,只有17%的男性和30%的女性表示完全不需要性生活。
“性需求一直到临死之前都存在,”华中师范大学性学教授彭晓辉告诉果壳,“和年轻时相比,老年人的性欲可能会下降,但下降并不意味着没有性欲。这就相当于老年人吃饭,他们的饭量是下降了,但不能就不让他们吃饭了。”然而,来方祺这里就诊的患者,绝大多数都认为自己这把年纪了还有欲望是羞耻的。
很多患者一开始也不会选择公立医院,他们会先去网上那些买了引流广告的医院,被骗了钱、买了一堆没用的保健品、做了没有效果的理疗之后,才会选择到正规医院就诊。
老年人往往有慢性疾病——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等等。如果一位老人本身血压有问题,方医生会先让老人把血压控制好,之后再尝试治疗勃起功能障碍的药物。“老年人不是不能使用这类药物,只是使用的时候要更加谨慎。”方医生告诉果壳。
最初几次药物尝试,他会多多叮嘱老人:服药时一定要老伴或其他人在边上,隔一段时间测一下血压,并要认真观察有没有严重的副作用。如果血压没有明显波动,副作用也可以接受,那么在一段时间内,使用药物就是安全的。
和年轻人相比,老年患者的想法更豁达一些。他们也知道上了年纪,生理性的衰退不可避免。“能比之前稍微好一些,他就很满意,”方医生说,“第二次来,问他怎么样,他说好多了,其实和年轻时候比还是差不少。
”方祺将一个人的性生活历程比喻成“开一辆车去看风景”:年轻的时候,油门踩得比较狠,甚至还会飙车,有时奔波于旅途之中,根本来不及欣赏风景;老了之后,有些零部件出了问题,但这不代表车只能报废了,而是代表保养和维修的频率会比以前高、部位比以前多,“你仍旧可以开着它去欣赏风景”。
彭晓辉教授的比喻更加直白:“猪被阉掉,它就没有性需求了。人不可能阉割吧?没被阉割的人,除了吃饱穿暖以外,还要满足自己的性需要、追求性愉悦。如果人一辈子只满足吃饱穿暖的需要,那和养一头猪有什么区别?”
童嵩珍是一名性治疗师,也是中国迄今唯一执有国际资格认证的华人女性性障碍治疗师。果壳和她提到老年人性需求时,她率先反问:“多少岁算老年人?”“我们看到有些调查甚至把50岁以上称为老年人。
” “50岁真的好年轻,怎么就变成老年人了?50岁是最稳定的年龄,刚好有一点钱、有一点闲可以享受美好的性生活,你就说他们老了。”来童嵩珍诊所咨询的人中,50岁以上的个案占到了20%左右。而她认为的老年人——65岁以上的人群,占了8%左右。其中年龄最大的来访者85岁。
一对80岁的武汉夫妻被童嵩珍称为上天给她的礼物。
老先生60岁那年中风了,身体协调性变得很差,一侧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医生说他以后不能再有性行为。老奶奶患有脊椎炎,走一段路就得敲敲背。老先生告诉童嵩珍,来就诊是想完成人生最后一个愿望,他们想再进入彼此身体一次。这个理由令童嵩珍感动,她接手了这个案例,但也担心即便夫妻俩付出很多结果也不理想。老人不会用微信,没办法和童嵩珍及时沟通,但每次的“课后作业”他们都完成得非常认真。
经过三四个月的诊疗,这对老夫妻成功了。“他们的成功让我们觉得很开心,因为这对老人在过程中受了蛮多苦的,”童嵩珍说,“我们站在第一线的人只能帮忙,并用祝福的态度去协助他们。”
在童嵩珍看来,了解行为背后的动机十分重要。如果是老夫老妻,老年女性通常会有“老公好我就好”的心态;如果是老夫少妻,大多老年男性会秉持“老婆好我就好”的想法。
在与来访者会谈时,童嵩珍会先讲明,没有办法恢复到年轻时候的状态,个案需要坦诚地面对并接受自己的状况,而不是做过分的期待。同时,童嵩珍特别强调,老年人不一定非得通过插入的方式进行性行为。“不要勉强自己做力所不及的事。你越想确认自己可以,就越不能这样,我们称之为操作焦虑。年轻人也有状态不好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变成机器人,随时都‘我插上插头,马上就能用;插头拔掉,马上就关机’,人是有感觉的。
”童嵩珍说,“对性而言,最重要的是自在。”如果生理机能不允许,还可以采取广泛性行为,也就是边缘性行为的一些动作,比如抚摸、拥抱等等,“可以用和谐的温度去取代器官的硬度”。
不少人只知道插入式性行为,认为只有涉及到生殖器官才能称之为性行为。事实上,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国际生物学界和医学界已经就“性系统”的概念形成了共识。性系统不等于生殖系统,它由与性反应有关的组织、器官构成,其功能是性满足。
性系统的中心器官是皮肤。有证据表明刺激皮肤可能引起性高潮,或者说皮肤的刺激对于性高潮的出现,既是必要的,也是充分的。英国皇家护理学院(RCN)针对护理人员该如何处理疗护机构中老年人的亲密关系,发布了一份行动指南。其中列举的性行为包括:生理与心理上的接近、拥抱、接吻、跳舞、赤裸相见、同床共枕……
童嵩珍提到曾在中国台湾地区引起热议的一则社会新闻。警察发现有老人家去买春,进去两三个小时才出来。警察询问涉事女性为什么花了这么长时间。女方回答说,老人家行动比较慢,也没有办法一下子有感觉,所以她会先给老人家煮一碗面,陪他聊聊天,再帮他洗澡,然后才会开始。“这些温情的行为都可以算是一种变相的、广泛意义上的性,”童嵩珍笑着告诉果壳,“如果我爸到了这个年纪还可以,我应该要好好恭喜他。”
与男性相同,随着年龄的增长,女性身体的变化也会增加插入式性行为的难度。闭经后,女性外阴脂肪退缩导致缓冲作用大大减少、阴道变干、子宫萎缩带动阴道角度改变,这些都会导致性交疼痛。然而这些改变不是说老年女性没法享受性生活,更不是说她们没有欲望。童嵩珍接待的那对老年武汉夫妻,奶奶就患有萎缩性阴道炎。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老人家许久没有使用器官,阴道变狭窄变紧了,痛了要怎么办?
这些都是治疗过程中需要思考的问题。而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对此的建议是,可以使用水基润滑液减缓干燥带来的疼痛。夫妻俩成功后复诊时,童嵩珍还发现奶奶把头发染成了黑色,她整个人都变年轻了,看起来就像六十多岁。
果壳咨询了几位妇产科医生,都说没有碰到过来看性交疼痛的老年患者。有过患者来看萎缩性阴道炎,但她们不主动提,医生没有办法、也不好意思细问。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一方面是老年女性对插入式性行为的需求没那么强烈。要特别指出的是,需求不强烈的只是插入式性行为,而不是所有性行为。一项涉及6879位英国老年人的研究显示,对于老年女性,她们对生活的满意程度与亲吻、抚摸、拥抱等广泛性行为的频率成正比,但与插入式性行为并无相关性。对于老年男性,插入式性行为与生活满意度呈正相关。亲吻、拥抱、抚摸的频率越高,老年人对生活越满意。
当然这也因人而异,统计数据只能反映趋势,不能代表个体偏好。方祺就曾碰到过一位主动提、主动问的老年女性,她和丈夫一起来到方医生的诊室,两人都六十多岁。先开口的是女方。她表示自己还有性方面的需求,但是老伴表现不太好,无法满足她,于是让老伴来就诊。
“这给我挺大触动的,即使作为医生,提到有性方面困扰的患者,我脑海里首先浮现出的形象会是一名老年男性,”方医生说,“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让女性主动表达自己的不满足,即使是在家里面,她们可能也不好意思说出口。”这是另一方面的原因。老年男性到医院看“那种事”都扭扭捏捏、抬不起头,更不要说老年女性了。
在现今的社会环境下,对于女性,似乎只有与生育相关的性才可以搬到台面上来正大光明地讨论。
女性对性的不满足、对性愉悦的追求,更容易与“淫荡”、“饥渴”、“不知廉耻”等负面词汇联系在一起。而女性过了更年期,进行性行为不再与生殖挂钩,更多是为了享乐,性行为只与性愉悦有关。让老年女性直面、表达自己的欲望,谈何容易?往深了说,即便当下越来越多人享受性带来的快乐,为了生育的性仍凌驾于性愉悦之上。不然,为什么老夫少妻会招来猎奇的目光和流言蜚语,而老来得子却纯粹是喜事一件?
对此,彭晓辉教授提到一个观点——为了生殖而进行的性行为反而不人性。“为生殖的性行为把女性奴役起来了。如果女性不愿意生,你一定要进行以生殖为目的性行为,没有尊重她的自主意愿,这不是一种强迫吗?这和强奸有什么区别?满足自身的身心需要和愉悦对方,这才是第一位的。而生殖恰恰是性愉悦的副产品。”
最近几年,公园里的相亲角、地下舞厅等老年人疏解欲望的场所都曾出现在聚光灯下。
我们在收集老年人性健康相关资料的过程中,另一个地点也频繁出现——养老院。上文提到的英国皇家护理学院发布的行动指南中,收集了现实中发生过的几个案例,包括:如果养老院里的两位老人开启了一段浪漫关系,而其中一位的老伴仍健在(老伴没有住进养老院),该怎么处理?如果养老院里的一对同性情侣受到家人阻挠,该怎么办?如果老人提出要看黄片,希望工作人员帮忙提供,该不该帮忙?
是否应该允许患认知障碍症的老人和伴侣发生性行为?上述案例非常值得探讨,可同时也暗示着——住在养老院的老年人对生活的许多方面都失去了控制权。
对生活的控制,是一种自我表达,也是确认自我存在的重要手段。《最好的告别》一书作者阿图·葛文德(Atul Gawande)认为,建构个人故事的机会是维持人生意义的根本。葛文德到管理严格的养老机构探访,发现有的病人为了吃一块巧克力饼干,不得不和医护人员斗志斗勇。
作者感慨道:谁能想到,在养老院里,吃一块饼干竟成了反抗?建立亲密关系,是构建个人故事的手段之一,也是老人们能享受的越来越少的快乐之一。亲密关系,可能是心理层面的,也可能从心理层面发展到生理层面,因为性不但是人的一种基本需求,也是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之一。研究指出,住在养老院的老人对亲密肢体接触的需求格外强烈。养老院不只是医疗机构,还是老人们生活的家。而这个“家”中充满了疾病与死亡。
有的老人会将住进养老院理解成被家庭、社会抛弃。有的老人住养老院是不想拖累子女,潜台词是自己已经成了子女的负担。这都会让老年人更害怕失去。因此和年轻人相比,他们更需要通过身体接触来确认自己与所爱之人的存在。
果壳曾联系北京和上海的十家养老机构,希望听听他们对于老年人性需求、住户间建立亲密关系的看法。
其中九家直接拒绝了我们,剩下一家机构的行政院长认为“这个话题很有意义,希望能借这个机会和同行探讨”,不过经内部讨论后,这家机构也拒绝了我们,理由是“综合考虑下来还是觉得比较敏感”。于是,我们只能通过二手资料对国内养老机构的情况进行不全面的、粗浅的了解。重庆医科大学2018年的一项研究中,研究者对13名在养老机构工作的护士进行了访谈。
其结果是,13名护士全都认为老人的性表达仅局限于生殖器的性行为;10名护士认为老年人不存在性需求,并认为性与老年人生活品质相关性不大;6名受访者认为老人的性表达属于病态表现。
在大多数人眼中,老年人应该是无性(asexual)的。方祺医生曾在微博上发表过关于老年人性健康的文章,收到了许多读者的私信。
一位读者提到他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曾撞见过爷爷奶奶性交,这给他造成了非常大的冲击,导致他很长一段时间不愿跟爷爷奶奶讲话。他觉得这破坏了长辈在自己心中的形象。老年人的形象应该是什么样的?在主流影视作品中,他们要么在儿孙身旁忙前忙后,要么动不动对着太阳露出微笑,像一株植物。我们默认他们是没有性生活的,或者刻意去假装他们没有性生活。偶尔,“老年人”会和“性”一起出现在我们面前。
其中,绝大多数情况是负面的——嫖娼、感染性病、被陪床保姆骗钱、因再婚同儿女产生矛盾等等。在这种氛围下,老年人似乎想想和性有关的东西,都是一种罪过。对许多老年人而言,不要说满足性需求,连通过正规渠道获取针对老年人的性安全常识都不容易。这一代老年人又恰恰是最缺乏性教育的一代人。
性学专家马晓年曾在接受采访时将新中国的性教育分为三个历史阶段:1949~1977年为性教育的禁闭阶段,人们对于生育以外的性知识几乎无从了解;1978~1987年为性教育的萌动阶段,1980年新《婚姻法》的公布和独生子女政策的推行让每个家庭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人们意识到原来性不光是为了生育,也可以用来追求身心快乐;1988年至今为性教育的发展阶段。
除了老年人本身性知识的匮乏,整个社会对老年人性需求的视而不见、避而不谈,对老年人性行为的污名化,都无形中增加了老年人进行危险性行为、感染性传播疾病的风险。
方祺说:“我们只看到嫖娼的新闻,却没有想到他们一辈子的生活、价值观束缚住了他们,让他们觉得这种东西不应该放到台面上来,就应该偷偷摸摸进行。”彭晓辉教授认为,应该开设针对全年龄段的性教育。“今天0岁的孩子,就是将来100岁的老人。对老人开展性教育是亡羊补牢,对0岁的孩子进行性教育,包括家庭性教育、亲子教育里融入性知识,实际上是治本。推动性学的研究发展和普及性教育,才能够真正解决老人的性问题。”
性是人类最自然的本性之一,也是人类生活的基本需求之一。而性健康是身心健康的重要组成部分。多项研究表明,性健康不仅可以提高老年人的生活质量和自尊感,还有利于缓解消极情感,对于提高老年人晚年生活幸福感具有重要意义。世界卫生组织指出,性健康的实现包括以下四点:能接触到全面、高质量的性相关信息;知晓不安全性行为可能面临的风险以及不良后果;有能力获取性保健服务;在保证和促进性健康的环境下生活。
如果按此定义,许多老年人可能一条都不满足,处于性极度不健康的状况。
我们力所能及的是更多地谈论老年人性需求的话题,以更中立的态度对待老年人的性需求。“不光是老年人需要摒弃一些思维定势,对于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说,也需要去摒弃一些固有的思维。”方祺说。童嵩珍表示,年轻人可以换位思考一下,自己老了的时候希望孩子怎么对待自己。“说实在的,我们说什么为老年人争取权益,其实也是为了自己,因为我们以后也会变老。
我们现在所做的就是在让我们以后不孤单。”彭晓辉教授认为,老年人的“xing”福有两个,一个是happiness幸福,一个是sexual wellbeing性福。作为子女,年轻人要宽容老年人的性需求,不要对老年人的性需求说三道四,而是应该尽量利用现有的资源帮助老年人实现两个“xing”福。“老年人在不妨碍他人的情况下,尤其是那些单身的老人,同居又何妨?妨碍了谁呢?损害了谁的利益呢?
约束他们、制约他们、不让他们满足,反而损害了其利益和他们要发生潜在性关系的对方的利益,”彭晓辉告诉果壳,“要知道道德是对己的,不是对人的。任何人发生人际性接触,只要没有实际的利益受害方,就是私权利的问题。公权力、习俗、文化不应该去介入。这个对所有年龄段的个体都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