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我参加了美境自然组织的北部湾滨海湿地科考行,11天行程中,我所在的小组来到广西北海、合浦和广东遂溪的滨海滩涂,调查一种名为鲎的动物,并和它结下了不解之缘。虽然行前我做了一些准备,粗略地自学了海洋生物学和海洋生态学,大致了解了北部湾的地理位置和地质地貌情况,也从网上找了一些资料,学习鲎的生物特性和演化过程,但是,行前所学的所有知识,在我真正见到鲎之后,发生了很多改变。
简单来说,It blows my mind。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再次来到全国著名旅游度假区——北海。与几年前的游客身份不同,这次我是一名科考队员,也是一位自然观察者。在领队带领下,我们8人小组来到要调查的500m×500m样方。样方按垂直于海岸的方向,等分了4条样线,我们要沿着样线走,记录样线左右2米范围内出现的鲎的数量。
领队说:“我会跟着大家在样线上找到第一只鲎,然后分开,各自去自己负责的样线调查。”我心想:一起找到第一只鲎?那得找到啥时候啊,这片滩涂看起来生境很一般啊,这地方能有那么多鲎?带着疑问,我开始跟着队伍寻找,走出没多久,只听一位队友惊呼:找到啦!于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了活的野生鲎。它是一只小小的幼年中国鲎,头胸甲宽度只有4厘米。
它正在表面覆盖了浅浅一层水的沙滩上爬行,爬过的地方留下一条毫无规律的“川”字形痕迹,其无规律程度堪称布朗运动大师。人们称这个痕迹为“鲎道”。
凭借这个具有辨识度的特殊痕迹,我们很快掌握了寻找鲎的方法——寻找鲎道。当然,找鲎道只是找鲎的方法之一,终极目的还是寻找样线上的鲎。有鲎道,就一定有鲎爬过,但并非所有鲎道都刚巧有鲎。
就这样,后面几天时间,我们一路向东,去了合浦儒艮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山口红树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去了广东遂溪,每天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准备的雨具完全没用上,队友们的工作也越来越熟练。最后,与一路向西去了钦州和防城港的小分队回到北海汇合,调查数据加一起,竟一共记录了600多只鲎!
多么顺利的科考行,多么喜人的成果!看到了那么多幼鲎生活在美丽的滩涂上,连我一位虽然没参加科考行但对自然观察很有经验的朋友都说,鲎还挺多嘛,感觉保护工作不难啊。作为一个有生命科学相关专业背景的前科研人员,我看到的,更多是这个古老的孑遗物种在巨大的生态压力下,其生存对策可能难以维持其种群数量。简单来说,我看到了鲎的一万种死法。
鲎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动物,它的祖先板足鲎类的化石可追溯至距今4亿多年前。
凭借着坚硬的几丁质外壳,发达的复眼,高效的免疫系统,简洁的身体结构,看起来不太好吃的外表,它们现存的分布于北美和亚洲的四个物种(中国鲎、美洲鲎、巨鲎、圆尾鲎)在地球上得到了很好的延续,直到20世纪后半叶。每年夏天,成年鲎在海洋潮汐的高潮时段成对上岸繁殖,这时,有鲎分布的滨海滩涂会出现成千上万的鲎上岸抱对的奇景。
它们行动相对缓慢,虽然没什么肉甚至有些种类有毒,但由于好捉且数量巨大,有鲎分布的沿海地区,人们会捉来食用或者做肥料和饲料。
1924年美国西海岸的特拉华州,当地人把数以万计上岸产卵的成年美洲鲎堆积起来用作肥料。
无独有偶,在远隔重洋的中国,1985年发表的一篇论文《北部湾鲎资源的初步调查》中,广西海洋研究所的作者介绍鲎的产量时提到:1982年我区捕获158002对,重量709270公斤;广东捕获43100对,重量195950公斤。1983年,我区捕获155500对,重量701055公斤;广东捕获43300对,重量194850公斤。
从1982和1983两年的捕捉量看,按这两个捕捉量来开发利用是不会导致破坏鲎资源,还可以扩大捕捉量。
转眼到了2012年,中文自然科学核心期刊《动物学杂志》上发表的一篇名为《福建及中国其他沿岸海域中国鲎资源分布现状调查》的文章中,鲎的情况变成了这样:采用调访渔民、浅海底拖网、野外观测潮间带亲鲎产卵和幼鲎孵育情况等调查方法,重点调查了福建沿岸海域中国鲎(Tachypleus tridentatus)资源分布和数量,并走访调查了浙江省、广东省、海南省、广西壮族自治区和台湾地区金门岛等地代表性的中国鲎栖息地,对中国沿岸海域中国鲎资源现状作了较全面的调查。
结果表明,大部分海滩已多年未见中国鲎上岸产卵,中国鲎在上岸之前已被渔民通过底拖网捕获,能见到幼鲎的海滩寥寥无几,中国鲎已经从大部分海域消失,中国鲎资源量濒临枯竭。
1984—2012,短短28年,发生了什么?发生了鲎的新的一万种死法。
经过漫长的演化,现存的鲎的正常死法是被鸟类或其他大型海洋动物取食,由于它们的口感并不比其它的贝类、虾蟹等更好,而且相比之下壳多肉少,所以多年来它们的生存状况一直比较稳定。虽然它们达到性成熟需要至少10年,不过之前人类的猎捕只是针对成年上岸产卵的个体,它们中有很多还可以在死亡之前完成生命的延续,幼鲎也没受太多干扰,所以鲎并没有受到严重的生存威胁。
20世纪中期,美国科研人员发现了鲎的医用价值。
它们富含铜离子的蓝色血液,遇到细菌内毒素后,其中的阿米巴样细胞不会像其它动物的白细胞那样吞噬细菌,而是迅速破裂,使血液局部凝固、包裹细菌,阻断有害细菌的入侵。这一特性,使它们的蓝色血液被做成了用于检测细菌内毒素的生物制剂。20世纪80年代起,每年都有数十万计的野生鲎被捉到生物制剂生产车间无偿献血:钢针插入心包,取出血液,然后丢弃。
后来随着鲎的数量减少,生物制剂工厂的取血采取了更为友好的方式:每只鲎只采一部分的血,然后放入池中休息,最后放生。但还是会有部分虚弱的鲎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而丧命。
鲎还有一个工业用途,是被用于提取甲壳素。它们坚硬的外壳中含有大量的甲壳素,是良好的甲壳素原料,曾经的鲎量大又便宜,也有数以吨计的鲎被运去提取甲壳素的工厂进行了遗体捐献(额,也可能是活体捐献)。
除了上述的被用作畜禽饲料和肥料外,我国南方沿海地区还会将鲎制成食物。我国分布着两种鲎——中国鲎和圆尾鲎,圆尾鲎俗称鬼鲎,因为身体中含有毒素,不能食用,一般被人食用的是体型最大的中国鲎。作为我国南方一些沿海地区的传统食材,鲎常常出现在海鲜餐厅、水产市场、渔民自家餐桌。
以上都是针对鲎的直接威胁。目前,鲎在广西、广东、福建、江苏为省级保护动物。去年6月19日,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农业农村部对《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征求意见稿)》公开征求意见,其中,鲎科所有种皆新增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在各地渔政执法打击、科研机构的研究推动和民间组织的宣传下,部分沿海的渔民已经意识到了鲎是保护动物,不能捕捉、运输和贩卖。那么,鲎的生存环境是不是就变好了呢?并没有。
书上说,鲎面临的生存威胁是栖息地的破坏。只有踏上那片滩涂,才知道栖息地破坏的严峻程度。随着经济和技术的发展,沿海的渔业捕捞和采集方式也发生着转变。从过去的小船出海用传统的渔网捕鱼,到现在的大型捕捞船、底拖网,海洋底部的生物很容易被一网打尽。虽然大部分时候鲎并非捕捞目标,但蛰居在海底的鲎不能幸免于难。
渔船上渔民作业繁忙,不会第一时间将误捕的海洋动物放生,而是将渔获拖回家分拣,这时,奄奄一息的鲎被就近扔到垃圾堆中等待死亡。
渔船捕捞的鲎,多为在海洋中生活的成年鲎和大体型的未成年鲎。沿海滩涂的潮间带,是幼鲎生长的地方。涨潮时,它们把身体埋在泥沙中,退潮时,它们在滩涂上爬行觅食。危险时刻存在,因为退潮时的滩涂,是渔民获取来自海洋的馈赠最繁忙的地方。由于沿海渔业资源衰退,渔民使用一些违法或违规的渔法来提高产量,虽然和底拖网捕捞一样,鲎并不是目标,但鲎成了无辜的受害者。
渔民使用违规的电击工具,在滩涂上电击螺、虾等有经济价值的动物。电击有可能给滩涂上的小型底栖生物带来负面影响,威胁滩涂的食物链底部,鲎的食物会因此减少。在北部湾的海滩,沙虫(裸体方格星虫)是一种高价值的渔获。传统的采集方式是用锄头、铁铲等工具挖开滩涂表面,采集藏于泥沙中的沙虫。后来沙虫价格持续走高,沿海渔民为了提高生产效率,便使用高压水枪来提高产量。
高压水枪冲击滩涂使其浆化,迫使沙虫翻滚至表面。
高压水枪冲击过的滩涂,从外观上看,下层的黑色泥质被翻上来,底质变疏松,海水变浑浊,破坏景观;高压水枪冲击,还会改变滩涂的理化性质,严重破坏海草床,降低滩涂的生物多样性;另外,由于高压水枪冲击力较强,松软的底质会使人陷入,可能对人的安全造成威胁。虽然政府部门已出台了相关的管理条例,严禁利用高压水枪采集海洋经济动物,但类似行为仍屡禁不止。在高压水枪的冲击下,鲎的生境会发生改变,觅食困难。
渔箔也是一种违法的捕鱼方式。它利用海洋生物的运动特性,将鱼引导至立着很多竹竿的“迷魂阵”中,随着潮涨潮退,鱼被集中在渔箔的一小块区域。其他海洋动物也常常被困其中,鲎也会成为受害者。渔箔孔径往往较密,大型和小型的动物都会被捕捉,因此对生态环境有严重负面影响。地笼,具有长长的连环网箱结构,虾蟹小鱼等猎物从前端的开口进入网箱后很难出来,只能向网箱的两端单向移动,最后在两端被人捕获。
和前面几种渔具一样,地笼网可能并非为捕鲎而设,但鲎常常被困其中。有时候,渔民来收渔获时,只带走自己需要的猎物,鲎则留在地笼网中,退潮后被晒死。地笼在广西境内属非法渔具。
渔民会用网绳、轮胎和木桩等圈起一片滩涂,养殖螺、贝、鸭等经济动物,养殖区域由于饵料饲料的投放和过多的人为干扰,鲎和其它底栖动物很难生存,另外,养殖也可能造成水体富营养化,污染滩涂环境。这些对鲎造成的伤害的非法渔具渔法,只是一部分。
另外特别说明一下,上文意在阐述违规违法的渔业行为对海洋生态环境的破坏,对世代在这里劳作的渔民来说,这些是获取渔获的方式,破坏并非本意,我们也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批评的权利。
实际上,我们接触到的渔民大多十分友善,他们会热情地问我们来意,和我们聊天,从滩涂回来,他们还会让我们去家里冲洗脚上的泥巴。我们还遇到误捕了玳瑁带回海中放生的渔民,以及积极配合解救鲎的村委会管理人员。他们热情、勤劳、友善,对个人来说,一边吃着美味的海鲜一边对他们评头论足,我做不到。
还有一种方式,比上述违规渔具渔法对环境的破坏更彻底,那就是未经严谨环境影响评估的工程建设。
鲎的栖息地常在缓水的海湾,有一些港口和旅游度假区的建设未经严谨的环境影响评估,没有建立合理的生态补偿机制,一经建成,所在之处几乎所有野生动物都将失去栖息地,潜在的有保护价值的动植物也将不复存在。如铁山港样地调查中,1号样方的靠近铁路的1-3样线由于铁路的建设而被破坏,鲎没了踪影。
查阅铁山港建设的环境影响评估公示的文书,写道:规划岸线开发利用过程中施工及运营期活动将破坏原有水生生境,可能造成港区局部水域生物的种类和密度有所降低,但不会对流域生物多样性造成不利影响。
这种表述并不严谨。工程项目的环境影响评估应该建立在详实的数据上。长期连续的生物多样性本底调查,对于生物多样性监测和工程建设都非常必要。虽说大自然有极强的恢复力,可对于迁移性较差的物种(比如鲎)来说,一片栖息地的消失,就基本意味着它们在这片栖息地的区域性灭绝,只有运气较好的一部分可能迁移到相邻的生境中。
鲎还有一种最莫名其妙的死法,就是被一些没有保护意识的居民和游客捉去玩。由于它长相奇特,引起人们的好奇,有些人故意捉来弄死看它身体里的蓝色血液,并没什么目的,单纯觉得好玩而已。这种死法最令人唏嘘。写到这里,再想想此行记录到的600多只活体鲎,不禁反问自己:鲎的数量真的多吗?鲎的保护现状真的好吗?我记录到的第一只鲎。
调查过程中,发现鲎的蜕壳也令我们高兴,因为这说明又有一只鲎成功地长大了一些。
这为什么值得庆祝?成长过程中,鲎需要经过一次次蜕壳,也需要躲过数量难以估计的地笼,躲过高压水枪的冲击,躲过有可能让它们昏厥的电击,躲过围网和渔箔的围困,等再长大一些去了浅海,还要躲过渔网和底拖网。哦对了,它们最好不要出生在待开发的工程用地,最好不要被一些奇怪人捉回去玩。
还有,不要被滩涂上走路的人踩死,摩托车压死,污染物毒死……这种过关斩将式的生命旅程,至少要持续10年,它们才能产生下一代来维持种群数量。
在鲎消失之前,能迎来人们真正的重视和保护吗?亿万年来,鲎挺过了三叠纪绵延两百万年的雨季,挺过了古新世-始新世极热事件,挺过了小行星撞击地球,挺过了冰河世纪。
它们发达的复眼目睹着地球生命的历次繁盛与灭亡,它们见证了海洋动物的登陆,见证了恐龙的出现和灭绝,见证了陆生动物重返海洋,也见证了人类文明的兴起。它们牢牢把握自己的生态位,既不野心勃勃地追求食物链更高的层级,也不降低身份沦为更多捕猎者的食物。它们像是历史长河中云淡风轻的智者,沉默、克制、坚强。它们的生存智慧,也许将会是地球生命面对下一次大灭绝事件时的宝贵财富。
美丽的北部湾再见,可爱的中国鲎和圆尾鲎再见,他日再相逢,我愿还是在那美丽的滩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