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狼从黄石公园消失了七十年,没有人确切地知道那七十年里,黄石公园的生态系统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个我们从小耳熟能详的故事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农牧场主们为了保护家畜和鹿群,把黄石公园里的狼群都猎杀了,从此后鹿群失去了掠食者的控制而数量剧增,几乎吃光了公园里的柳树,失去了食物的鹿群又大量饿死,直到美国人从加拿大重新引入了狼群,鹿群的数量才再次趋于稳定,柳树又重新长出了新叶。狼可以作为控制鹿群数量的关键。
这是教科书里关于生态平衡的经典案例。但事实远没有这么简单。在人类将狼群从黄石公园抹除后,数量膨胀的鹿群的确对当地植被造成了严重破坏,然而当狼群重新进入黄石公园之后,大部分柳树数量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恢复,更多的柳树仍在枯死。越来越多的数据将事件的核心指向了我们今天的主角——美洲河狸。
河狸拥有终身不断生长的门牙,目前世界上还生活着两种河狸,欧亚大陆上的欧亚河狸和美洲大陆上的美洲河狸,其中欧亚河狸的平均体重略大于美洲河狸,但生活在高纬度加拿大西北领地的美洲河狸体型略大于欧亚河狸。美洲河狸的一生依水而居,主要以北美河流边生长的布氏柳、颤杨、黄桦、单叶梣等的嫩芽、枝叶和柔软的树皮为食。
它扁平的尾巴和带蹼的后足在水中提供极强的推进力和灵活的方向控制,粗硬的长毛发和浓密柔软的短毛发构成了两道屏障。成年河狸的肛门腺会分泌防水油脂,皮下脂肪肥厚,这些都是对寒冷水下环境的适应。美洲河狸就是这样一个“关键种”,它们构筑的堤坝强烈地影响和塑造了北美的淡水生态系统。
已经有充足的数据表明,河狸堤坝的存在使得水体中氮磷得以沉降,水质上升;河狸堤坝包围的河流形成大块流水缓慢的湿地,为迁徙的水鸟提供了充足的栖息地,包括河狸巢穴的顶部也常常成为黑嘴天鹅和加拿大雁极佳的育雏点。这些影响,甚至在河狸离开以后也长期存在,是美洲河狸长期和北美生态环境中其他物种共同演化的结果,是自然界的平衡。生态系统是一部长篇小说的话,河狸就是其中最好的故事架构师。
而在黄石公园的例子里,失去狼群控制而数量剧增的加拿大马鹿,大量取食了河边的树叶,河狸所赖以生存的柳树数量急剧下降,失去了食物来源的美洲河狸数量也跟随下降。失去了河狸构筑的堤坝,整个黄石公园的地下水水位下切,更多柳树因为根部无法吸收到水而枯死。这形成了恶性循环,甚至于那些世界级的自然景观如猛犸泉,也受此波及。让我们把视线再次放远一点。
在经历了20世纪的环保运动后,目前整个北美稳定生活着1000~1500万只美洲河狸,IUCN将美洲河狸列为“无危”物种,即在一段时间里并不会遭受灭绝威胁。但在17世纪初,也就是欧洲人刚开始在北美建立殖民地的时候,整个北美大约分布着1~2亿只美洲河狸。从这里可以看出,今天美洲河狸的数量,已经不及受人类强烈影响之前的十分之一。以美洲河狸作为“关键种”的影响来看,人类已经彻底地改变了北美的河流生态。
400年来美洲河狸生存状况的变化,毋庸置疑是人类文明史和杀戮史的一部分。从十六世纪起,欧洲上流社会开始流行戴“獭皮帽”,形状包括我们熟悉的那种高礼帽。这种帽子与河狸皮相关,事实上它正是由河狸的软毛压毡制成的,河狸近皮肤处的毛发浓密柔软且保暖,被视作制帽的极佳材料。
另一方面,成年欧亚河狸和美洲河狸的肛门腺分泌物被称为“海狸香”,从古至今被视作珍贵的高级香料,在当时更被鼓吹为能治疗头痛、炎症、退热的万灵药。这几个原因,使得猎取河狸获益极大。河狸所构筑的堤坝和巢穴安全舒适,却根本无法抵御人类所设下的陷阱铁笼。在欧洲本土的欧亚河狸被大量猎杀的同时,数量巨大的美洲河狸也被人类盯上了。
在1620~1630年,每年在马萨诸塞州和康涅狄格州被猎杀的河狸就超过10000只;仅十年后,每年在哈德逊河和纽约州被猎杀的河狸就超过了80000只。美国东部的河狸剧烈减少之后,利益驱使着人们向西部进发。沿着密西西比河、圣劳伦斯河,跨过中部平原,欧洲人从北美原住民、皮草猎人手中收购、交换河狸皮张。十九世纪的“加州皮毛热”远在“淘金热”之前,强烈地促进了欧洲殖民者开拓北美西部。
欧洲人追逐着河狸的皮毛,沿着河流湖汊,来到了广袤的西部。在这场运动中,美洲河狸所构筑的堤坝大量消失,溃灭的还有那些堤坝围成的湿地和精致的淡水生态世界。幸运的是,进入20世纪后,需求的下降加之如火如荼的环保运动,最后终止了对美洲河狸的大规模猎杀。目前美洲河狸的数目在稳定恢复,甚至出现在了纽约市区的植物园。饶是如此,因为美洲河狸较低的繁殖率,北美东部的很多区域也难以再见到河狸的身影了。
我所生活和工作过的美国中部城市圣路易斯,是早期河狸皮毛交易最大前锋和中转站。四年多前我和朋友在离圣路易斯不远的伊州南部的一大片落羽杉湿地里徘徊许久,也始终没能看见一只河狸。然而一年后的一个下午,在华盛顿州的一片湖滩,我见到了河狸的堤坝——望远镜里,一家五只在修补巢穴,在堤坝边叼着树枝跃入水中,跃上屋顶。那一刻,我理解了“as busy as a beaver”一般的忙碌。
夕阳照着它们金色发光的皮毛,如万物初生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