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红毛犬,已是这个星球仅存的北方豺群。这是一条荒芜的山谷。终年不停的风从裸露的岩石上掠过,并将其撕成碎片。这些岩石的碎片洒满了整个山谷,四周几乎寸草不生。然而生命并未在此止步。一群数量达到10只的豺从沟谷里出现,它们踩着碎石一路小跑,经过安设在这里的红外相机。这是一个完整的豺群,队伍的后面跟着这个家族的希望:几只呜呜叫的小豺。它们是这里的顶级掠食者之一。
成群的豺能对付几乎所有可能的猎物,从岩羊到白唇鹿和藏野驴,或者家牦牛。它与狼、雪豹、猞猁共同组成了祁连山的猎杀军团。豺是一种体型比狼略小的犬科动物,成年雄豺体重约为15-21kg,雌性略小,体重为10-17kg。豺曾经分布于亚洲、欧洲和美洲,但在末次冰期之后,大约在12000-18000年前,它们纷纷消失,只剩下了亚洲的种群。
根据分布状况,可以把豺分为两个大的地理单元:主要生活在南亚、东南亚和中国南方的“南方豺”,以及生活在中亚到俄罗斯远东的“北方豺”。人们对从印度到缅甸、越南、泰国一带的南方豺更加了解,这些地方永远存在着豺群和虎战斗,并杀死老虎的故事,它们也给人类造成了相当数量的家畜损失。而北方的豺群在近100年内则一直处于消退状态。
目前全球的已知豺种群主要分布于孟加拉、不丹、柬埔寨、缅甸、老挝、马来西亚、尼泊尔、泰国、印度尼西亚、印度和中国,全球种群规模估计在4500-10000之间。豺的种群依然处于下降趋势,IUCN将其受威胁等级评估为:EN(濒危)。在犬科中,豺的社会结构极其复杂。它们最基本的社会单元是由一对父母和其子女组成的小群,在印度通常为3-5只,但数量也可多达十几只。
这个单元有点类似于狼群,因此也和狼群一样在英语中被称为“Pack”,这也是我们在祁连山邂逅的豺社会单元。但在这个基本单元之上,豺的社会结构比狼多出来一层:邻近的几个有亲缘关系的豺小群组成豺大群,英语中称为“Clan”。豺很喜欢叫唤,它们能够发出各种声音,从类似狗叫的呜呜、汪汪到猫科威胁时发出的咔咔声。豺的外观与其他中国分布的犬科有所区别,它长了一对圆耳朵,这一点颇似北极狐和南美的薮犬。
豺的下颚有6颗臼齿,而其他的犬科动物为7颗。豺浑身毛发为红棕色,拖着一条很显眼的黑尾巴。豺在捕猎的时候非常聪明及凶猛,它们会成群围攻大型猎物、如水牛、黄牛等,从侧面和后面拉扯将其放倒。豺狼虎豹,在中国传统四大猛兽里面,豺排第一。这一点充分说明中国人对于这种动物并不陌生。由于豺没什么经济价值,因此较少出现针对豺的猎杀。
但近半个世纪以来,豺在全球范围内都在迅速减少,这与其攻击家畜而导致报复性毒杀有很大关系。此外,这种群体活动的犬科非常容易遭到家犬身上携带的传染病的攻击,这可能是很多地方豺消失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时至今日,中国绝大多数地区的豺都消失了。华北、东北、华南的豺已经野外灭绝,目前在中国豺种群只出现在很小的几个区域:在四川,豺主要出现在邛崃山东侧的卧龙、黑水河等保护区,近年来在川西的甘孜州也拍到了野生的豺。
主要的豺种群集中于西南边境:在云南,我们发现从西双版纳南部的勐腊到普洱的江城一带,豺非常活跃,并造成了相当数量的家畜损失。与之对应的,我们在老挝境内也拍到了不少豺;在云南西部的铜壁关保护区我们拍到了一些豺活动的影像。而更多的豺出现在藏东南的丛林里,从墨脱到察隅,我们和伙伴机构安装的红外相机拍到了成群结队的豺。
此外还有一些零星的记录:譬如陕西秦岭观音山曾经出现过零星的豺记录,2012-2013年,新疆阿尔金山拍到过豺。在藏东南发现亚洲胡狼之前,中国有六种犬科动物:狼、豺、貉、赤狐、沙狐、藏狐,只有豺名列国家二级重点保护物种。曾经在中国东北和新疆分布的豺分别属于乌苏里亚种和天山亚种,它们与俄罗斯东部和中部的种群连接。然而这些大种群很大几率已经灭绝了。
2018年的一篇文章认为,豺在俄罗斯存在过的证据可追溯到1978年;而最新的数据(虽然没有书面证据)是在2009年收集的。在苏联边境地区,豺的天山亚种可能已经灭绝;乌苏里亚种可能仍存在于萨彦岭的东部和外贝加尔地区的山脉中,但无法证实。我们在祁连山的调查或许是目前对于这个物种最为激动人心的工作:就目前的信息来看,祁连山地区的豺,已经是这个星球上仅存的北方豺群了。
2020年,与祁连山荒漠猫项目同步,我们开始了在祁连山国家公园范围内的豺种群摸底调查工作。2013年,一只豺和幼崽首次在祁连山西段的甘肃盐池湾保护区被拍到,此后,盐池湾成为一个经常拍到豺的保护区。从2016年起,祁连山国家公园青海片区雪豹本底调查的红外相机,陆续拍到了一些豺的影像。此外,在祁连山北侧的甘肃瓜州-玉门关一带、柴达木盆地的南侧、以及祁连山的东侧,都有一些豺的零散信息。
这些信息表明,在这个青藏高原东北角的地方,可能存在着一个连续分布的豺栖息地以及数个不同的豺群体。2020年5月,基于已经搜集到的信息,大牛带队开始沿着祁连山开展豺的访谈和红外相机布设工作。他们的足迹遍布青海门源、祁连、天峻、德令哈等县市,并到达了甘肃酒泉等地。他们访问了诸多护林员、牧民和大车司机,并获得了很多关于豺的信息。
在此基础上,他们又安装了20台红外相机,与国家公园此前安装的雪豹调查红外相机配合,监测豺的信息。几个月后,红外相机记录到了一些豺在野外的影像。尤为令人欣喜的是,两份记录中都出现了可爱的小豺。现在我们知道,祁连山的豺种群主要集中于祁连山西部的甘青跨界地带,那些无人区是豺喜欢的栖息地。
看上去豺虽然是一种山狗(和喜欢出现在平坦的戈壁及草原的狼、赤狐、藏狐相比),但它依然会选择山里面一些相对平缓和开阔的地方活动,或许这样更加有利于它们群体捕猎,以及进行长距离的迁移。无论是从访谈还是历史红外数据来看,祁连山的豺都是罕见的,相比于雪豹、狼、棕熊,豺的遇见率和拍摄率都不高。如果仅从猎物来看,祁连山并不缺乏食物,大量的岩羊和其他有蹄类既然能养活为数众多的狼和雪豹,为什么不能支持更多的豺呢?
事实上近年来祁连山的野生动物正处于恢复的态势,在大型食肉动物群落中,雪豹、狼、棕熊均表现出恢复迹象。在这个背景下,豺依然罕见且稀少,就成为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作为IUCN犬科专家组成员、也是本项目指导方的李晟研究员和野外调查队长大牛推断,导致豺群恢复缓慢可能有两个主要因素:种群基数低和传染性疾病。由于群居的特征,豺更容易受到打猎的影响,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种群数量下降剧烈。
群居同样为传染病发挥作用提供了有利条件。流浪狗携带的犬瘟热等疾病,有可能在限制豺的恢复或进一步降低其数量。在祁连山地区拍摄到豺的地方大都远离人类居住区,这也使得接触流浪狗的几率降低——我们一度猜测,青藏高原的藏獒热是导致高原豺消失的重要原因。不过这些推测仍有待继续研究。如同荒漠猫一样,祁连山豺的研究才刚刚开始。
但与荒漠猫研究不同,我们还没有找到一片豺种群活动较为集中、频繁的区域,针对一些更加细致的问题开展工作:因为豺的活动范围实在太大了,我们目前完全没有把握能够对一群豺进行跟踪式的了解。我们希望下一步通过持续的调查来揭示更多祁连山豺的生活习性。比如:它们主要吃什么,它们的活动范围有多大,它们如何选择栖息地。以及最重要的:它们如何处理与人的关系?
这些问题的答案将会告诉我们:我们如何保护这些北方仅剩的红毛野犬,以及让它们在这片看似荒芜的旷野中永远奔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