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2月16日,密西西比州,派克县。警方接到报案,赶到萨米特镇上的一间木屋,看到三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年轻的夫妻被锐器刺死,四岁的女儿被勒死。调查发现,所有线索都指向报案人,就是男性死者的继父。他在1991年给(继)孙女买过寿险,正是两年过后才能收益的险种,且在发现尸体第二天便申请了理赔。加之旧有的疑似骗保记录,警方相信他和三人的死脱不了干系,只缺少直接证据。
1998年,检方终于被间接证据说服,决定起诉。为了增加胜算,检察官求助了一位名叫威廉·巴斯(William Bass)的教授。法医人类学家威廉·巴斯博士把三具遗体的状态套进一条公式,估算出的结果是,死者在警方拍照时已经死去25-35天。这就是说,死亡时间很可能在1993年11月中旬。而根据嫌疑人的口供,他其中一次去到小木屋的日期刚好是11月16日。
科学家的证词,重挫了辩方“上门拜访过后很久才发生谋杀”的观点。法庭审理认定嫌疑人谋杀三人罪名成立,判了他死刑。2000年2月,罪犯因为3项谋杀罪被判死刑。检察官事后回忆说,假如没有巴斯教授,那个人很可能脱罪的。法庭的判决结果,对一种当时看来有些前卫的研究方式来说,算得上一次肯定。这种研究方式,就是巴斯教授创建的人体农场。用尸体做什么研究?回到1981年5月,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市。
一座1英亩的气质独特的研究基地,迎来了它建成后的第一具遗体。那是一位73岁的老人,生前患有酒精中毒和肺气肿,也有心血管疾病。遗体是由老人的女儿捐赠而来,本人和家人的捐赠也是研究对象的重要来源。田纳西大学的巴斯教授和学生们,给这具遗体编号为1-81,并把他放在一片水泥地上,任他自然地腐烂。为了不让动物把尸体吃掉,外面还套了一层铁丝网罩。
从此,团队为许多遗体的腐烂过程进行了日复一日的忠实记录,和各式各样的研究。这些研究,给需要判断死亡时间的执法人员,带来了丰盛的科学依据。这片1英亩的场地原本没有名字,巴斯教授为了发论文,才勉强给它取名“人类学研究设施(ARF)”。而从这里发出的第一篇论文,是关于人体腐烂过程中的昆虫活动,1-81到4-81都参与了。不少昆虫对死亡的气味很敏感,能从几百米乃至数公里外及时赶到尸体所在的地方。
巴斯教授的助教威廉·罗德里格斯(William Rodriguez)发现,在人体腐烂的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昆虫前来繁衍,也会有不同的昆虫离去。一具遗体在空地放置1小时后,口鼻已有丽蝇出没。第一阶段是新鲜期(Fresh Stage)。温暖的季节,尸体从冷藏柜出来,在空地平躺不到1小时,丽蝇便早早赶来了。很快,雌蝇先在尸体脸上开孔的地方(如口鼻眼耳)产卵,孵化也在6-40小时内迅速发生。
幼虫开始以尸体的软组织为食,数量会在3-10天之间壮大起来。第二阶段是膨胀期(Bloated Stage),因为微生物对软组织的分解会释放气体,让尸体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这个阶段的人体,除了有大量丽蝇定居之外,也能看到葬甲科(俗称埋葬虫/食尸虫),那些甲虫不止吃尸体,也吃先来的那些蝇类。第三阶段是腐烂期(Decay Stage),气体散去,尸身不再膨胀。
丽蝇幼虫数量达到顶峰,而后大量飞离尸体,钻进土壤开始成蛹。尸体上的甲虫数量渐赶上蝇类。第四阶段是干燥期,尸体只残留少量组织。这个阶段开始时,能观察到的昆虫几乎只剩两类甲虫,隐翅虫科和露尾甲科;接着,又有另外三个甲虫科后来居上。甲虫们以余下的干燥组织为食,也取代蝇类,在数量上成为主导。至于尸体腐烂的每个阶段有多久,科学家发现,不同季节尸体的腐烂节奏也有所不同。总体看来,天气越热,尸体腐烂越快。
观察时间是1981年5月-1982年5月,为期一年。此前的文献记载当中,没有谁对人类遗体上的昆虫活动做过如此详尽的观察实验。这项研究发表在1983年的《法庭科学杂志》(Journal of Forensic Sciences)上,也成了杂志创刊起引用最高的论文之一。从那以后,不同昆虫的活动情况,都与尸体分解阶段对应起来,成了巴斯教授和同事们判断人类死亡时间的重要依据。当然,这远不是全部。
除了昆虫,科学家们还想过用尸体腐烂过程中渗入土壤的物质,来判断人类的死亡时间。比如,组织分解时会产生挥发性脂肪酸,时间越久释放越多,这些脂肪酸在土壤中的含量,也是尸体分解进度的一种体现。
1991年,巴斯教授的博士生阿帕德·瓦斯(Arpad Vass),用一年内不同时期死亡的7具遗体来研究这个问题,发现了有意思的规律:土壤溶液里挥发性脂肪酸的浓度(考虑体重和空气湿度之后),只与平均温度 (摄氏度,℃) × 分解天数的值有关,不论死亡时间是冬天夏天。瓦斯给这个值取名ADD,就是“累积日度”的缩写。
也就是说,假如一具尸体在平均30℃条件下分解了15天,另一具尸体在平均15℃条件下分解了30天,他们的ADD相等,尸体分解也应当进行到相近的程度,展现出相似的状态(零度以下计为零度)。此处的相似,不限于挥发性脂肪酸在土壤中的浓度相似,也可能是皮肤滑脱程度相似,或者骨骼暴露程度相似等等。这条规律很有用。
假如科学家能根据经验,把不同ADD值对应的尸体状态总结出来,在面对陌生尸体的时候,只要代入当地近期的气温,就能估测死亡时间了。还记得开头提到的小木屋一家三口被杀事件吧。巴斯教授看过尸体照片之后,便是根据皮肤滑脱情况、骨骼暴露情况、毛发脱落情况和昆虫活动情况这四种指标,估计腐烂尸体的ADD;再代入案发地深秋的气温,得出了死亡时间在25-35天前的结论。
这样,检方才有理由坚持三人大约在11月中旬死亡,促使法庭认定嫌疑人的罪名。假如估算结果落在12月初,嫌疑人就有不在场证明了。检察官说,他求助巴斯教授的时候,特意没提自己认定的案发日是哪天,因为他当时还对这种推算方式心存疑虑,想试试究竟可不可靠。至少从结果看,尝试是值得的。每具自然腐烂的尸体都会经历那四个阶段,但情况可能会比想象中复杂。
哪个公式也不是100%好用,有时几个表征还可能指向不同的死亡时间,令科学家陷入矛盾。2002年2月,一对夫妻报案说7岁的女儿失踪,他们前夜把女儿抱到床上就再没见过她。警方很快锁定了50岁的邻居,在他的房车和外套上,分别发现了一滴失踪女孩的血迹。他的家里和车上还有女孩的指纹与毛发,和女孩家地毯质地相似的纤维,以及女孩家狗狗的毛发。
看似铁证如山,但辩方也提出了怀疑:嫌疑人和女孩一家相熟,女孩常到嫌疑人房车里玩,最近还去过他家。以及,有人证实女孩失踪当天,她的母亲和嫌疑人在酒吧跳过舞,有些痕迹可能是那时转移到了嫌疑人身上。另外,当晚女孩父母召集多人在家聚会直到清晨,其他客人也有可能带走女孩。后来,尸体在乡间找到,死亡时间成了关键。
假如死亡时间被推定在警方严密监控嫌疑人之前,他很可能被定罪,反之便可能无罪,因为在重重监控下几乎没有条件弃尸。法庭上,几位法医昆虫学家都依据昆虫繁殖周期判定,受害人死亡时间在嫌疑人受到警方监控之后。控方求助的法医昆虫学家也不例外,只是他基于立场补充了一句:可能有别的因素延迟了昆虫活动。另一方面,控方请到的非昆虫学方向的法医学者们,则认为死亡时间在失踪后几日,那时警方对嫌疑人的监控并没开始。
专业人士的意见出现了分歧。也许是因为,几位昆虫学家虽然给出相似的结论,但各自推算的死亡时间还有差异,法庭没有采信他们的证词,嫌疑人被判了死刑。这份判决令外界产生过强烈质疑。许多人认为,在重大疑点尚存的情况下,量刑未免过重。直到日后从警方源头流出匿名消息,指尸体发现前不久,辩方律师曾经与检方谈判,期待用抛尸地点换取检方放弃追求死刑,大部分人心里的疑团才渐渐散去。
但即便如此,法医学者之间出现矛盾结论的源头问题也并没有解开。假如科学家能为尸体提供更丰富的环境,让他们在不同的条件下腐烂,也许有机会让一些复杂的情况得到解释。巴斯教授和同事们便观察过许多场景下的尸体:有裸露在外的尸体,掩埋后盖上混凝土板的尸体,困在生锈汽车里的尸体,藏在灌木丛下的尸体,被石头绑住沉入水底的尸体……当尸体裸露在外,蛆虫吃它的时候,常常留下最外面的表皮层来遮挡阳光。
所以,有时乍看新鲜的尸体,近看却发现里面已经被吃空,只剩骨架和一层皮。假如希望虫子吃得更干净,科学家们会给遗体套上黑色塑料袋。昆虫觉得外面已经有了保护,便能放心把表皮层也吃掉。这样的操作,有助于加速尸体的白骨化。外界条件稍有不同,尸体的分解进度条就可能发生不小的改变。比如,有人在室内死去,屋外的蝇虫未必很快赶到。如果科学家对一些影响因素不甚了解,就容易错判死亡时间。
当年,巴斯教授之所以下定决心开辟一块观察人类尸体的专用场地,也和一次失误有关。1977年12月,作为州政府聘请的法医人类学家,巴斯教授收到警方求助。南北战争期间阵亡的威廉·塞上校的墓被人挖开,棺材上面发现了一具无头尸,虽然高度腐烂,却还有粉红色的组织。警方认为他死亡不久,而墓主人已经去世113年。巴斯教授查看尸体之后,也相信死亡时间不超过一年,很可能有人把墓里的尸体调换了。
后来,警方在棺材里发现了前额中弹的头骨。另外,尸体有许多蛀牙,有些还很严重,却无一处被修补。一位穿着礼服的年轻人,却没有看过牙医的痕迹,不得不令巴斯教授开始怀疑,死者生活的年代没有牙医。不久,死者衣物的鉴定结果表明,材质皆是丝绸与棉质,没有发现合成材料。类似的线索越来越多,巴斯教授和调查组最终相信,那就是威廉·塞上校。
尸体看似新鲜可能是因为,密闭的铸铁棺材防水防虫防氧气,微生物的分解工作不容易推进。把死亡时间判断差了100多年,巴斯教授感到自己对尸体分解知之甚少。从此他便明白,一定要在自然环境下观察人体腐烂才行。而那时的巴斯教授,作为田纳西大学人类学系主任,已经把系里的课程进化成了一整套博士生项目,正引诱四面八方的有志青年加入团队,也是时候搞个大事情了。他向学校申请之后,真的获得了1英亩的林地。
那曾经是校医院用来烧垃圾的地方,后来因为环保局不允许露天焚烧而闲置了。上文提到的那些前所未有的科学探索,都是在这里完成的。但真正让巴斯教授和他的人类学研究设施(ARF)声震海内的,并不是那些研究。人类愿意在死后被研究?“人体农场”这个名字,也不是从来就有。那是帕特丽夏·康薇尔的杰作。
从1985年起,她作为技术写作人员,在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师马赛拉·费耶罗(Marcella Fierro)的团队工作过六年,也认识了常来帮忙的巴斯教授。90年代初,康薇尔的推理小说《尸体会说话》,收割了爱伦·坡奖最佳新作与另外四项文学奖。以费耶罗博士为原型的女主角史卡佩塔吸粉无数,康薇尔也作为小说家正式出道。《人体农场》是史卡佩塔系列的第五本。
康薇尔写作的时候不确定,凶手在案发数日后才搬走尸体,会在现场留下怎样的痕迹。为此,她还请巴斯教授帮忙做过实验。小说《人体农场》出版之后,田纳西大学人类学系的电话连续几周被打爆,他的研究基地成了媒体访问的圣地。表示愿意在死后捐出遗体的热心市民,也明显多了起来。受到小说感染的不止普通市民,警方也开始习惯用“人体农场”来称呼那座设施,与那里的联系愈发热络。
从1998年起,联邦调查局(FBI)证据响应小组(ERT)的成员,每年都要在人体农场受训一周,学习如何找寻人类遗体,如何挖掘遗骸,如何收集和记录证据等等。但这也只是个开始。2000年播出的《犯罪现场调查(CSI)》剧集,拯救了收视不断下滑的CBS电视台,也打开了推理剧的一片天地。
自此,这部剧开始以大约每年一季的速度勤勉更新,情节很快蔓延到了人体农场:一位摄影师被人谋杀,凶手将他的遗体丢弃在人体农场,混入了研究用的尸体当中。从那以后,人们对“曝尸荒野”这件事的排斥仿佛减轻了不少,现实中人体农场收到的捐赠日渐踊跃。这座设施从1981年建起到2000年之间,年捐赠遗体数从来没有超过50具;而自2006年起,捐赠数据已稳定在每年100具以上,场地也慢慢趋于饱和。
虽然,1英亩的人体农场在2004年扩张到了2英亩,又在2013年扩张到了2.5英亩(相当于1公顷),团队还是免不了拒绝一部分捐赠者,就像上图深色条显示的那样。除了影视或文学作品的宣传之外,捐赠数量能在短短几年之内激增,可能也有其他原因。
比如,田纳西大学退休教授、人体农场曾经的负责人理查德·詹茨(Richard Jantz)说,把遗体捐给医学院和捐给人体农场有很大不同,医学院不要肥胖的遗体,也不要接受过尸检的遗体,人体农场就不会拒绝这些。不止如此,医学院常常会把截肢者、有传染病史者、近期接受过外科手术者,甚至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都排除在外。相比之下,田纳西大学人体农场对遗体的要求少得多。
被限制捐赠的群体,只有HIV携带者、肝炎患者、肺结核患者,以及抗药性细菌感染者。当然,今年受到疫情影响,多了一条新的限制:所有遗体在捐赠之前,必须接受死后新冠病毒检测,得到阴性报告才可以捐赠。人体农场的遗体捐赠计划(Body Donation Program)在1981年开启,如今已经拥有一套处理遗体的规范流程。
从采集生物样本(如血样、指甲、毛发),测量身型和体重,记录疤痕或文身所在位置……一直到遗体完全白骨化,整副骸骨进入“威廉·巴斯捐赠骨骼收藏”(William M. Bass Donated Skeletal Collection)为止。威廉·巴斯捐赠骨骼收藏,是全美最大的现代人骨骼收藏,有超过1800副骸骨,每年有不少研究者只为观察骸骨而来。
在人体农场工作的科学家们相信,每一具捐赠来的遗体,都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最大的尊重。科学家对慷慨的捐赠者心怀感激,研究成果便是表达谢意的方式之一:从尸体分解当中发现的规律,可能促使更多的杀人凶手伏法,而这也是在保护生者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