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表了一篇关于幸福感的重磅研究后不久,38岁的布里克曼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合作者和学生们的人生轨迹从此改变,并且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如此了解幸福感的人,自己没有获得幸福?
人们常常设想,如果发生了某事,自己就会从此过上幸福生活,或跌落不幸的深渊。但是实际上,人的心理具备很强的适应性,远高于一般人的预期。这种能力是把双刃剑,它能助人走出逆境,也能让人失去感受快乐的能力。而最早发现这个秘密的心理学家菲利普·布里克曼,作为那个年代最了解幸福的人之一,却在事业一帆风顺的时候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年仅38岁。
你可能没听过布里克曼,却已经知道这样一个论断:无论是幸运中了彩票的人,还是不幸遭遇事故的人,尽管在短期内他们会感到极其幸福或不幸,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后,他们的幸福感都会回到原先的水平。这项结论就出自布里克曼等人于1978年发表的一篇经典论文,《彩票赢家和事故受害者:幸福是相对的吗?》。
研究者们找来22名中了大额彩票的幸运者、29名因事故瘫痪的不幸者和22名对照组研究对象,对他们分别进行一对一访谈,询问他们当下的幸福感,以及对事件发生前和未来一两年中幸福感的评估。
尽管用今天的标准看来,这项研究的样本量少得可怜,方法上也有缺陷,但它仍然具备强大的影响力。在学术界,这篇论文如今已经被引用超过3000次;对于大众而言,它传递了一个简洁有力的信息:金钱买不到幸福。研究团队发现,中了彩票的人并不比其他人更幸福,而事故受害者尽管当下更不幸福,对未来幸福感的预估却和普通人无异。
要如何解释这些反直觉的结论呢?
此前,哈利·赫尔森已经提出了适应水平理论,指出人们对当下感官刺激强度的判断取决于他们已经习惯的刺激。而布里克曼等人将其推广到幸福感研究中,他们指出,中了彩票的幸运儿幸福感没有大幅提升,有两方面原因:对比和适应。获得大额奖金大幅提升了中奖者的适应水平,这让许多平凡的事件变得乏味起来。实际上,在日常生活幸福感一项,彩票组的平均分为3.33,事故组为3.48。对照组为3.82。
也就是说,中了彩票的人反而最不容易从日常生活中感受到快乐。
这项重磅研究发表时,第一作者布里克曼仅有34岁,是美国西北大学一颗冉冉升起的学术新星。据同事和朋友描述,他热情洋溢,富有魅力,脑子里不断迸发出新的想法,然后总会在第一时间冲进别人的办公室讨论学术问题。文章发表后不久,他跳槽到密歇根大学,担任社会研究学院群体动力学研究中心主任。工作之余,他和妻子以及三个女儿生活在一座风景秀丽的小农场上。
然而或许就像他自己的研究所论证的,积极事件并不能带来长久的幸福。只有亲近的人知道,在人生赢家的外表下,真正的布里克曼长期被抑郁困扰,极其缺乏安全感。
并且那段时间,他的事业和婚姻都面临着危机:他升职了,但是不喜欢也不擅长那些行政事务;他申请了一大笔研究经费,却没有通过;他的妻子瞧不起社会心理学,两人之间矛盾不断,在1981年夏天分居……1982年5月13日,布里克曼登上安娜堡最高的建筑物Tower Plaza,从26层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短暂的一生中,布里克曼发表了约50篇论文和文章,还留下一部书稿。在去世前不到一个月,他还发表了论文《帮助与应对的模型》,论证对困境的不同认知如何影响人们的自助或帮助行为。共同作者维塔·卡鲁里·拉比诺维茨回忆此事说:“他没能应对,我们也无法帮助。”
受到布里克曼离世的打击,拉比诺维茨放弃了对困境应对的研究。布里克曼生前的学生、彩票论文的共同作者丹·科茨则离开学术界,转向行政工作。他说:“触动我的其实是,如果这份事业最终杀死了他,而他已经比我优秀得多,那我会怎么样?”
按照今天的自杀干预理论,布里克曼具备每一项风险因素:男性,独居,刚刚结束一段关系,两次尝试自杀,近期结束心理治疗。布里克曼长期被严重的抑郁困扰。
1965年,他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我不得不说,我觉得我未来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快乐。但我仍会一早醒来就感到抑郁。极其抑郁。有时是事出有因,有时是无缘无故。关于越南战争,关于我的工作,或者关于妻子,甚至关于抑郁本身……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学会忍受它,但我确实知道我永远无法摆脱它。”
也许抗抑郁药物能对布里克曼有所帮助,但是在他生活的年代,学界刚刚开始理解神经系统的化学本质,抗抑郁药物远未诞生。至于他所研究的幸福科学,也无法根本改善他的处境。早在1971年,布里克曼就与合作者提出了享乐适应,又叫享乐跑步机。这个术语指的是人们不断追求更多的东西,却如同在跑步机上奔跑,实质上没有前进。他们总结:“可能不存在一种方式能够无止境地提升个体的幸福感,除非从跑步机上下来。”
既然无限提升幸福感是不可行的,那么人们应该追求的是什么?布里克曼的答案是承诺。去世5年后,布里克曼留下的书稿《承诺、冲突与关怀》出版了。他论证,承诺是通往满足的终极道路;承诺不总是能带来快乐,有时甚至“与自由或幸福相冲突”,但是我们为某种东西牺牲得越多,就会对其赋予越高的价值。“幸福涉及对活动或关系热情而毫不迟疑的接纳,尽管这并不是个体可能拥有的最好的,”布里克曼写道。
但他的学生科茨有不一样的理解。在他看来,“菲尔最终会说我们赖以生存的不是幸福。我们赖以生存的其实是不幸福。”实际上,在布里克曼和科茨等人的彩票研究中,当要求被试预测一两年后的幸福感的时候,是事故受害者一组给出了最为乐观的估计。或者说,幸存者。抑郁有时是有用的。科茨说:“痛苦降低了你的基准,让你愿意接受原本不愿接受的替代选择。
接下来,你就可以开始建立新的关系,寻找新的目标和意义……这也是困扰着我的问题,为什么菲尔没有认识到,人们最终可以走出痛苦呢?”
这个问题或许可以从其他的心理学研究中找到答案。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马修·K·诺克专注研究自杀问题,他引用一项经典研究指出,那些处在极度痛苦当中的人只能关注当下,因为他们的痛苦占据了太多的注意力,让他们无暇顾及其他。比如,他们更难回忆起过去不那么糟糕的时光。
“为了思考未来,你必须灵活地重新组织过去的记忆,”他说。这些观点已经被应用到今天的心理咨询实践中。通过更准确的描述、更具体的想象和规划,过去的痛苦才不再是庞大无形的巨兽,未来的目标才能如灯塔穿透迷雾。
我们能从这些研究中学到什么呢?有句流行语说,“知道很多道理,却仍然过不好这一生”,这或许是心理学或心理学家们所面临的尴尬,但我们总能试着再努力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