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的原因，大家都说2020年是糟糕的一年。但早在2019年的3月份，我就体验到了生活的焦灼，因为妈妈在那个时候生病了，病程长达一年。妈妈变得有些奇怪。起初，我们谁也不知道妈妈得了什么病，她的症状太奇怪了。我和父母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他们在四川家乡的小镇上，而我在重庆。2019年2月份的时候，90多岁的爷爷在睡梦中去世，我回去参加葬礼。
在葬礼上见到妈妈，她表情阴郁，不怎么和别人交谈，常常一个人发愣。我问她怎么了，她说这段时间睡眠不是太好，很早就会醒。我没太在意，经常听人家说老年人觉少，以为妈妈也到了不用睡很久的年龄，是正常现象。但在4月初的时候，妈妈频繁给我打电话，说她时常觉得胸口憋闷，有点发慌的感觉。父母在小镇上开了一家麻将馆，去年爸爸想开茶楼提升一下档次，就搬到了另一处地方。
妈妈说，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不舒服了，总觉得被关在了一个狭小局促的笼子里，连身都转不开。茶楼的正下方，邻街的位置，是另外一家茶馆。妈妈每天都在楼上打望着，很羡慕人家占据了有利地形，在店门口就可以招徕客人，闲了还能和过路的熟人聊聊天。那阵子是麻将馆生意的淡季，但邻街的店人气却很旺。妈妈把一切都归咎于店铺位置，吵着要换地方。
爸爸却不同意，这个茶楼才接手不久，花了很多钱和精力装修，不能这么快就放弃了。况且对面只是看起来热闹，不一定就比茶楼赚得多。妈妈也纠结了，只好暂时放弃了换店的念头，但是心慌的感觉却越来越明显了，而且一点小事都容易萦绕心头很久。我问妈妈月经停了吗，什么时候停的。她说停了半年左右的时间。我凭着常识判断，这应该是人们常说的更年期综合征。
在网上查找资料，更专业的说法叫做“围绝经期综合征”，也大概看了一下治疗方法，心理疏导、精神调节为主，让老年人多出去走走，参加些社交活动。我心存侥幸，也许妈妈过两个月就会好，这应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毛病。姨妈、姑姑、叔娘这些和妈妈差不多年纪的女人，也常说心里会发慌，睡眠不太好，但都没去医院治疗，也没见变严重。事实证明，我还是大意了。妈妈没有那么幸运，她成了少数人。
“我心慌得坐都坐不住了，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我又一次接到妈妈的电话，她的声音非常焦灼：“我心慌得坐都坐不住了，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怎么办。”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急忙说：“那你马上到重庆来。”妈妈说话像含着一口滚水般，音量大且急促：“我要你爸爸陪着我过来，不然我怕自己在车上坐不住，要跳车的。
”我在车站见到了妈妈，她的变化很大，从前是个脸上时常挂着笑容的胖老太太，现在却眉头紧缩，勒出一个大大的川字，嘴巴也向下紧抿着。妈妈瘦了很多，大肚皮不见了，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我立刻打车带着妈妈去妇幼保健院，才坐了5分钟不到，她就开始闹腾，说车里太闷。开了窗户之后，她又呻吟：“哎呀，好恼火，我想下车。”不仅身体在车里不停地扭动，她嘴里也开始胡言乱语。
我刚开始有点不耐烦，还呵斥了她几句，后来就感到忐忑不安：”到底是什么毛病会让她变成这样？“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当天的号已经没了。我们只好换到附近的中医院，同时挂了心脏科和妇科。妇科的医生让妈妈去做了激素、甲状腺功能等一系列检查，开了一大包中药。而心脏科的医生，要求做24小时动态心电图，两天之后才能拿到结果。妈妈这辈子最大的乐趣就是吃肉了，她能一个人吃掉一整只土鸡。
最喜欢的就是去参加宴席，她可以敞开怀吃肥糯可口的烧白以及香甜爽滑的夹沙扣肉。但是那天晚上，我特意做了子姜烧鸭、清蒸鱼，她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说现在吃什么都不香了。到了11点，妈妈还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催她去睡觉。妈妈皱着脸，面有难色：“我不能太早睡呀，不然晚上要醒的。”半夜我果然听到她在客厅里唉声叹气、不停走动，连忙起来问她怎么了。
妈妈说：“我睡不着了，你别管我，快去睡吧，我在手机上看会儿电视剧。”迷迷糊糊睡了几个小时，早晨6点多的时候，我又听见妈妈在客厅里念念有词、走来走去。上午的时候，情况更严重，妈妈坐卧不宁，不停吵闹，说心很慌。我需要不停地跟她讲话，用一些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比如带她去小区散步，让她完成几百个跳绳，她才会稍微好一点。而神奇的是，到了下午和晚上，她又会自动恢复平静。
好不容易挨过两天，去医院拿结果，妈妈心脏没有任何的问题。“不会是精神出了问题吧”。妈妈回家了，她只要平静下来，就想着家里生意的事，还操心爸爸和外婆会吃得不好。爸爸在大家庭的微信群里发了信息，描述了妈妈的病情，希望大家没事多给妈妈打电话，转移她的注意力。他一个人既要顾店里的生意，又要照看妈妈，实在有点吃不消。
有一天上午，爸爸在群里发了一个视频，视频里妈妈趴在沙发上“嗯嗯啊啊”地叫着：“我不想活了，好难受，你打我吧，打我心里还能好受点…… ”亲戚们炸了锅，“这是得了抑郁症吗？”、“不会是精神出了问题了吧？”我心里特别难受，怪爸爸为什么要把妈妈这么难堪的一面发出来。可亲戚的话也提醒了我，妈妈会不会就是得了抑郁症呢？
在我平时的认知里，抑郁症好像是遭受了很多挫折才会得的病，可妈妈生活平顺，没有这样的诱因，而且从未听说过抑郁症会出现坐立不安的症状。妈妈又一次来到了重庆，这次我带她去了陆军医院。因为心里拿不准，我同时挂了脑神经科和睡眠心理科。睡眠心理科的号先排到了，医生让妈妈做了两个检查：心理健康测评和24小时动态睡眠监测。
妈妈做心理测评的时候，我就在旁边，那些题目的描述，很大程度上都和妈妈的症状吻合，比如不爱洗澡、懒得打扮。自从得了病，妈妈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家里阳台上种的花和菜都死了大半，电视柜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她脑门前有一小撮头发白了，很是难看，也全不在意，这在以前很难想象。妈妈还常把“我好无聊哦”、“活着没多大意思”挂在嘴边。我和爸爸听了会阻止她这样说，还会呵斥她。
妈妈会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小声道歉，但她也表示：“我也不想这样说，可就是急起来控制不了，总觉得像这样随口乱说，心里才会舒服些。”她的胆子也变小了，来重庆的那几天，即使只是让她独自去小区散步，她也战战兢兢不敢出门，怕迷路回不来。我没有再让妈妈去脑神经科检查，而是专心等睡眠心理科这边出结果。医生的诊断很快出来了：中度抑郁症、轻度焦虑症以及轻度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吃药要足疗程，至少要半年。
当天晚上，妈妈吃了医生开的药，不到9点钟就开始打瞌睡，几个月来第一次睡了个囫囵觉。第二天一整天，她也没有再感到心慌和焦躁不安。我心里松了口气，虽然她看起来还是很萎靡，不过至少平静了。因为连日来照顾妈妈，我疲乏不堪，终于可以躺在床上安心睡个午觉。迷迷糊糊之间，听到外面下起了暴雨，又好像听到门“砰”的一声响，但实在太困，我又睡着了。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发现房间里没有了妈妈的身影。
我拿过手机，准备给她打电话，才看到她发的信息：“你爸爸过来接我，我们一起回家了。这两天你太累了，看你睡得香，就没有叫醒你。”外面的大雨没有停，还打起了阵阵响雷。我想象父母在大风大雨中搀扶着走路的样子，鼻子忽然特别地酸，眼泪差点流下来。爸爸妈妈回家后，停掉了茶楼生意，专心养病。爸爸带妈妈四处游玩，去各地亲戚朋友家里小住，希望帮她疏散心情。可是妈妈每次出门没两天，就开始想家，觉得在外面处处不方便。
妈妈在家里时，隔两天就会给我打电话，说自己很无聊，爸爸和渔友钓鱼去了，外婆在院子里和几个老人聊天晒太阳，只有她无所事事。我给她出了很多的主意，比如研究菜谱做美食、去跳广场舞、去她朋友的店里学习按摩等等。她全部尝试了一遍，还是苦着脸说：“怎么办，我好像都不感兴趣。”时间久了我也很困扰，同样的话重复了太多次，心里逐渐不耐烦。不过我还是强迫自己保持克制，妈妈这是生病了，不是故意的，她需要我的疏导。
有一次妈妈又给我打电话，我正在为工作的事情烦心，冲口而出：“你给姨妈舅舅这些人也打打电话嘛，不要老是来扭我，我的事情太多了。”妈妈小心地赔着笑说：“我最喜欢听你讲话呀，每次听你开导完，我心里就特别的舒服，其他人都不如你。”我忽然就心软了，也很有成就感，收拾好心情，又陪着她聊天。7月份的时候，妈妈又说只要有一点小事纠缠，比如丢了手机，她就会连续几天睡不安稳。
哪怕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件事还是会像泥鳅一样，钻进她的头盖骨里，在里面搅个天翻地覆。我赶紧带她去了医院，医生责怪我们没有及时来开药，病情有可能会反复。我心里很忐忑，明明自己在网上看了很多有关抑郁症治疗方面的文章和资料，里面也有“吃药要足疗程，至少要半年”这样的描述，但还是给忽略了。重新服药的妈妈，情绪稳定多了，但她还是会为怎样度过漫长的一天而苦恼。
9月份的时候，爸爸和她决定再把麻将馆开起来，只是地方换了，找了一个临街的店面。从那之后，妈妈主动找我的时间逐渐变少，反而是我忍不住要打电话询问她的情况。去年过年回家，妈妈气色大好，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笑容。见到她的人都说，她现在和去年夏天，简直判若两人。妈妈说，有好几个50多岁的女人，向她打听去的哪家医院，挂的哪个科室的号，说她们也有同样的症状。
去年不断有朋友问我妈妈生病的事，当我说妈妈得了更年期综合征，他们都感到不可思议。纷纷表示，这不就是女人正常的阶段吗，无非是脾气暴躁一点，需要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治疗吗？每次面对这种误解，我都会花时间耐心地解释很久，可能他们的妈妈也在遭受痛苦，身边的人却不知道。想起几个月前妈妈还在说“活着没意思”，而现在她在麻将馆里忙前忙后，和熟人们欢声笑语，我感到生活总是不会辜负努力的人。
妈妈的更年期虽然过得惊险，但是不是意味着她将迎来比别人更加和顺美满的老年生活，在这里就姑且唯心一次，暗自祈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