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在巴黎里沃利街上狭小工作室里,玛德琳·薇欧奈(Madeleine Vionnet)裁出了一条前所未有的、曲线曼妙的裙子。46年后,佛罗里达的卡纳维拉尔角,装载着世界上第一颗通讯卫星 SCORE 的宇宙神火箭(Atlas B),在众人的注视下徐徐升空。你绝对不会想到的是,改变了人类通讯方式的大历史背后,竟然是这条丝绸裙子扇起的蝴蝶翅膀——不可思议。
玛德琳·薇欧奈是一个大胆的女子。她很少与她的同僚聊起她的家世,人们只是模糊地知道,她出身贫寒,很早就嫁人,小孩没能活过一年。随后又离婚,只身一人跨国英吉利海峡去到了伦敦,辗转几个临工,最后为一名裁缝当了助手。从那时起,薇欧奈就认定了,做衣服,是她这辈子唯一的事业。
而当她挣到足够多的钱、回到法国的时候,时装界正在悄然经历一场变革。女性解放运动正在酝酿,许多前卫的女子带头扔掉了紧箍咒一般的束腰;美国舞蹈家伊莎多拉·邓肯裙裾飘扬,赤脚跳舞的模样掀起了风潮,亦让一众保守人士如坐针毡。而这种像希腊女神一般奔放又纯洁的形象,击中了年轻的薇欧奈。她决心做出像水一般奔腾又温柔的裙子,能让女性自由展示自己的身体曲线,又不受束缚。
薇欧奈不仅是大胆的。她把对服装的热爱,转化成了极其细腻的观察与体验。她仔细地把玩着各种各样的布料,忽然有了灵感。她将一块轻薄但又不失质感的丝绸布料旋转了45°,斜斜地裁了下来。原本有些局促的材料,在斜着挂起来的时候,竟然有些下坠。而这下坠的质感,服服帖帖地在人台上勾勒出了极其曼妙的曲线。
这种技术叫做“斜裁”(bias cut)。这种奇特的特质,需要从工程结构学的角度理解。
棉、丝等大部分天然材料,延展性很弱。用工程学的话来讲,是弹性模量(应力和应变比)很大——用很大的力,扯不出来很大的变形。弹性模量小的东西,比如橡胶,比如我们现在用的 Lycra,就更容易变形一些。但是,当布料沿着经纬垂直织成,它微观上的组织样貌,就好像铁栅栏门上的平行四边形一样。所以,横着和竖着扯不动、弹性模量很大的布料,斜向剪切的弹性模量反而是小的,可以朝斜着的方向伸缩。
纤维较粗、织得较松的丝绸,则能被拉伸更多,更加垂坠。
当时的薇欧奈可能不知道,她的设计会掀起多么大的风潮。斜裁立马成为了巴黎时装界的一大潮流,直接抄袭仿冒者众,她甚至不得不开始为自己维权(也成为了第一个为时装设计防伪的人)。薇欧奈自然是没有学过数学和物理,估计也对模量、泊松比这种词汇一无所知。然而她对材料的掌控,却具有数学和工程的美感。
她在斜裁的裙摆上,也会斜着裁开,镶入平行四边形布料,裙摆层层坠下,仿佛笛卡尔的叶形线一般;而她方裁的裙子也很好看,适当的材料在下坠的剪切力下,荡起像水波一样的竖直褶皱。
实际上,工匠的洞察力和直觉,有时候是超越理论而存在的。美国的帆船匠早在19世纪就发现,船帆以特定的角度剪裁悬挂,能够更结实、更兜风,从而在竞速的时候把英国的帆船远远甩在了身后。而属于工匠的直觉,在薇欧奈的“斜裁”发明了半个世纪之后,再次发挥了作用。这次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领域——火箭。
火箭的燃料分液体和固体两种。其中,固体燃料质量较轻,也比较好掌控。
但唯一的问题是,这种塑性的材料会在点火的时候膨胀,很容易把燃料箱给撑爆。50年代,美国 NASA 连续发射了好几颗“北极星”,都因为类似的问题失败、爆炸。而某个 NASA 的工程师,在当时流行的斜裁睡袍上发现了灵感。燃料箱能不能够像丝绸一样,在垂直的方向小幅伸缩?答案是:能。
50年代末60年代初,工程师们改进了燃料箱的设计,把弹性模量极小的金属,换成了像编辫子一样斜着缠起来的钢化玻璃丝或者碳纤维丝,并用耐热材料填充。当火箭点火时,这些材料会顺应膨胀,把燃料箱些微地拉长一点点,这样亦不影响燃料的作用力方向,又能防止被撑爆的悲剧发生。
后来的火箭燃料箱,都沿用了类似的设计。
固体燃料被广泛地用在了火箭的助推器上,在大大小小的卫星发射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我们能看上电视、用上GPS,都得感谢“斜裁”的发明呢。在二战战火烧到法国的时候,薇欧奈决定关闭她的时装工作室。那些经典的裙子,不少被封存进了博物馆,启发着一代又一代的时尚设计师。
而最有趣的一点是,你不知道它还会启发着多少别的工匠、工程师,在生活的细处,把毫不相关的两个东西联系起来,再用数学、物理和工程把它们细细密密地缝合在一起。这个世界,永远不缺少智慧又充满热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