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我在微博上发了个小调研,有后悔成为母亲的人吗?悔是不悔,如何判断?先扪心自问两个问题:一,如果你能带着现有的知识和经验回到过去,你还会选择做母亲吗?二,从你个人的角度来看,做母亲的收获大过损失吗?若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差不多就是“后悔”了。
那条调研微博收到的回复,大多数是不悔,但也有后悔——“我很爱我女儿,小妞妞也很好,健康聪明活泼可爱,可我还是每一天都在后悔生下她。她给我的快乐远远远远不够弥补因为养育她所损失的、本可用于自我的时间精力,更别提因为担心她在这个操蛋的世界如何健康快乐长大而导致的焦虑……”“后悔。主要还是对整个世界不再认同,另外,自己想做的事太多而时间不够。孩子本身是很好的。大概问题是出在我自己的认识上吧。”
“我女儿11岁,我大概从她不到1岁起开始后悔当妈。当然既然生了她,我会给她我所有的爱和帮助,但我仍旧暗戳戳的希望她以后谨慎生育,或者不生,我也不想带孙子。(没有给孩子任何生育和家庭方面的暗示和引导)”“这两个问题从事儿出生到现在的21个月里我问过自己不下20次,一直都没有答案。好像她带来的快乐和痛苦是两个维度的单位,无法比较,无从衡量,并且互不抵消。”
其实,这两个问题是以色列社会学家奥尔纳·多纳斯(Orna Donath)提的。她所做的,正是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研究——后悔成为母亲的女性。多纳斯访谈了以色列23个后悔成为母亲的人。她们的岁数从26岁到73岁不等,其中5人甚至已经做了祖母——这意味着“等孩子长大,你就会觉得值得”的老话,在她们身上并没有应验。
这23个母亲中有各种各样的人,有3人一直是家庭妇女,其余20人都或长或短地工作过。有7人自认是蓝领,14人自认是中产,2人自认是中产阶级里的上层。她们里有已婚,也有离婚,也有丧偶。她们最少也有1个孩子,最多的有4个孩子。孩子最小的1岁,最大的已经48岁。
虽然23人只是个小样本,但也体现出不论怎样的经济条件、婚姻状况、孩子情况……女性都有可能后悔成为母亲。在多纳斯的研究中,这些母亲们并不是后悔孩子的出生存在,也不是希望孩子从这世上消失——她们依然爱自己的孩子,把孩子看做有权生存的人。她们只是幻想除去自己的母亲身份,重新成为一个不是任何人母亲的女人。
其中一些母亲此前从不谈论自己的后悔,正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她们不希望孩子觉得自己是不被期待、不受欢迎的,是毁掉母亲人生的负担。她们也没有对孩子不负责任。这个调研里的母亲清醒地意识到并担负起了育儿责任——无止境无暂停的责任。这正是她们的痛苦来源。
多纳斯的受访者之一,孩子不到4岁的芭厘表示:“那是一种恼人的负担。一切都得照孩子的日程来。
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总会想到她,想到对她的责任,就像挥之不去的背景噪音。我再没有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自由。时间有限,我的资源也有限。我用尽所有力气跟她在一起,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另一个孩子不到4岁、同样不堪重负的索菲亚说:“他们(孩子们)不管在不在眼前,都是负担……我丈夫问我,如果有一百万美元再加个住家帮手会不会好——那也无济于事。你是家长。责任是你的。责任和折磨都在你身上。我从前不明白这点。
我以为我会得到很多帮助,我会很快乐地爱着孩子。”
孩子大了以后,会好些吗?有些母亲依然觉得痛苦折磨。养育的困难永远存在。从养育脆弱的新生儿开始,胀气,无眠,然后是幼童阶段,发育,医疗,再之后是教育,叛逆,交友,恋爱……对有些母亲来说,并不是“熬几年就好了”“困难是暂时的”。来自孩子的新烦恼无穷无尽,而曾经积累的经验到下个阶段就全然无用。
孩子在青春期的卡梅尔说:“我是个好妈妈,任何时候我都能证明这点。但我为此付出了很高的代价,我将终身为此付出代价——忧虑,心痛。不是诸如‘怕他发生车祸’那样的小焦虑。而是随着时间不断变化的不同的心痛。比如我孩子之前有社交问题,当他没有朋友、和其他孩子处不好、孤单一人时,真的让我支离破碎,心力交瘁。现在我担心的是他会长成什么样的人,一种存在主义的忧虑。”
当然,成为母亲总是艰辛的。但后悔不单单是因为艰辛。更是因为,有一部分女性真正想要的人生,与“母亲”这条道路是互斥的。舞蹈家杨丽萍的人生热情就是舞蹈,她也自述说是世界的旁观者,来到世上,就为了“看一棵树怎么生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如果说孩子是我们和这个世界更深刻更久远的联结,有些女性可能本就不想和世界以及另一个人类产生“更深刻更久远的联结”。
长久以来,人们都知道男性中存在一部分“浪子”,他们天生缺乏“父性”,不想结婚生子,不想被家庭的责任束缚。社会可能并不赞许他们,但至少正视并承认他们的存在。何不承认,女性中也有同样“缺乏母性”的存在?而且女性实际承担的育儿责任,往往多过男性。女性在成为母亲之后,往往痛苦地感觉到自己有义务成为主要抚育者。她从那一刻开始,要为“另一个人”的生活负责——有时候几乎是全责。父亲并不被期待这样的“育儿全责”。
他们工作,同时理所当然地拥有并支配“属于自己的时间”——毕竟,赚钱养家就已经达到好男人的标准,如果再抽空“帮忙”育儿和家务,就绝对是模范了。父亲被允许时不时地、在时间和空间上远离孩子。谁会期待父亲随时随地回应孩子的需求呢?但母亲被如此期待着。当看到一个孩子被照顾得不够好的时候,周围人责备的,一定先是母亲。
前不久,还有一条收集了一些“讨厌自己的孩子”的发言的微博,被转发了两万多次。
尽管在催生时,“你自己生了孩子就会喜欢就会爱了”是个常见话语,然而,这条微博引起的广泛反响却证明,的确有父母憎恨着自己的孩子,也的确有孩子感受到自己被父母憎恨着。为什么人会讨厌自己的孩子?可能的原因有很多。为人父母,只要生理足够成熟、能生下孩子就可以。但要做到爱自己也爱孩子,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孩子,非得心智足够成熟,经济条件也足够好才可以。
有的父母,还不会真正的爱自己,他们讨厌自己,憎恨自己,消极负面地看待自己。这样的父母在看一个幼小的孩子时,就更容易看到自己讨厌自己的部分,自己憎恨自己的部分。
有的父母,还无法照顾好自己的生活,这时候再加入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生活就会更加失衡痛苦。有些单身生育的母亲,会视孩子为自己的耻辱,和毁灭自己人生的罪魁祸首。
有的父母,完全不懂得如何养育孩子就生下了孩子,或者长期忽视,或者错误溺爱,最终养出了性格糟糕、完全不可爱的孩子。于是父母和孩子彼此憎恨。有的父母是一对怨偶,彼此伤害,彼此痛恨。于是孩子任何一点和对方相似的地方,都会激起他们的愤怒与憎恨。有的父母,生下孩子时想要的是实现特定愿望的工具。然而,孩子是有自己性格特质的人类,不是父母能定做的产品。
当父母发现孩子不能实现ta的心愿时,就会因失望而产生对孩子的憎恨……在最糟糕的情况里,父母会杀掉孩子。美国平均每年有450个儿童被父母杀害。加拿大1961~2011年间至少有1612个儿童被父母杀害——大部分凶手是亲生父母,而非继父继母。在日本,父母常常在自杀时也杀掉孩子,甚至有了这种悲剧的专有称呼“亲子一同自杀”(Oyako-shinju)。
在一项针对杀子母亲的研究里,母亲杀子的风险因素包括,贫穷、孤独、没有工作、曾经遭受家暴,或者有其他关系问题。
即使是深爱孩子、心智成熟的父母,也会有憎恨自己孩子的时刻。女作家安妮·拉莫特(Anne Lamott)曾写,她的孩子可以把她逼到近乎“路怒症”的地步——就是那种你开着车恨不得和路上某个家伙同归于尽的状态——拉莫特称之为“母怒症”。你曾对孩子刻薄无比吗?曾对孩子大喊大叫吗?
你有没有攥紧拳头对自己默念过“不能打,不能打”?有没有想象过杀掉孩子,可能也杀掉自己?拉莫特的一个好朋友,也是她所知的最温柔的人之一,曾经拧下女儿的洋娃娃的头,然后丢到女儿身上。孩子能逼出父母最阴暗糟糕的部分,许多父母都知道这点,只是缄口不言。许多悲剧案例的肇因,也许就是“后悔生下孩子”。
成为母亲,意味着体验“抚育一个新人类”,被无条件热爱,被安慰,被治愈,和世界产生更深刻的联结,对未来更有安全感和归属感,看到孩子成长觉得满足有成就,自己变得更温和成熟,有策略有耐力……这些收获,都是无数母亲的亲身体会。
然而,成为母亲同时也意味着疲倦,焦虑,沮丧,愤怒,争吵,彼此指责,无止境的纠正,无止境的劳动,伤害他人,也被他人伤害,有时甚至是虐待,家庭内的紧张和冲突,不被感激的付出,自我的丧失,无路可走的无助感,对孩子的歉疚,对自己失控的羞耻……这些,也都是无数母亲的切肤之痛。
照顾孩子,与大部分社会工作不同。工作时,你有上班,有下班,有假日,生病还可以请病假。而照顾孩子,是没有固定时间表的。
任何时刻,只要孩子需要,家长就得回应。不管家长正在做什么事,自己身心是什么状态,孩子的需求随时可能出现——而这种“随时出现”意味着,家长不能去离孩子太遥远的地方,不能耗尽自己的精力体力,不能按自己的步调计划自己的日程,不能接受另一个需要随叫随到的工作,即使那意味着绝好的事业机会。一些女性觉得,自己被永远地束缚,行动力被永远地削弱了,不再是自己人生100%的主人,哪怕孩子已经长大也是如此。
当女性被劝生时,很少会被告知这一切。只有在女性已经成为母亲,因母职的惩罚和折磨而求助时,才会被告知——当妈妈本来就是这样啊。
假如我们一味神圣化“母性”,不去正视亲子关系里的恨意,也就失去了许多解决这种恨意的机会。在处处催生的环境里,生育不是“自由选择”。长久以来,一代代的年轻女性被告知,生孩子是必经之路,没有生育的女性是“不完整的”。育龄女性总会无休止地被问到关于孩子的问题——生了吗?
为何还不生?哦生了。何时生的?生了几个?还打算再要吗?在这样的背景下,女性的生育并不是一种“自由选择”。哪个小女孩在童年时被问过,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或许并不想成为一个新娘,一个母亲?
多纳斯在书里写,所谓的“自由选择”,应该首先有对这个选择的好处、成本与后果的全面思考;其次,还应该至少存在不受惩罚和谴责的其他选择。从这两点看,生育都不像“自由选择”,更接近一种“被动的决策”。很多人在事后回想起来,觉得自己被无形的力量推着,在“正确的时间,走向正确的道路,完成正确的生命历程”,这种力量甚至还规定了“应该有的正确情感”——你应该生育,且应该为生育而感觉幸福。
当社会强烈推动(甚至不惜恐吓)女性成为母亲,这其实就是剥夺了女性在生育上真正的“知情同意权”。既然如此,在部分母亲陷入育儿困境时,社会就没有理由居高临下袖手旁观,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要负起自己选择的责任”,劝母亲“更努力一点,就会好的”。如果社会认为,孩子是一种公共财产与公共利益所在,就需要建立制度,更好地支持和帮助孩子与抚养者。
如果社会认为,孩子是母亲个人的选择和责任,就应该少恐吓女性成为母亲,少指点母亲如何感受和表达。
后悔成为母亲,固然很悲哀。更悲哀的是,后悔成为母亲,却无法和自己哪怕最亲近的人谈论此事,让这个秘密在自己体内日益变得黑暗沉默,至死不可言说。而最悲哀的可能是,因为许多人共同保守这个秘密,让越来越多的人在无知里步上可能不适合她的道路。母亲的责任之一,难道不是“如实告诉孩子,世界、社会与人生的真相”吗?
有两个孩子的玛雅说,“当我的女儿长大后,我会和她谈论(后悔成为母亲)这件事的。……如果她有了孩子,而和我的感觉一样——那就是我最大的失败,是我深深地辜负了她。”
被说出,被看见,才能被解决。回顾自己的人生时,毫无遗憾后悔的人,应该是绝对少数。人们后悔自己年轻时没有接受太多教育,后悔没有选择的职业道路,后悔谈错恋爱结错婚,后悔没有花足够时间陪伴家人……涉及到孩子时,有人后悔没有要孩子,有人后悔对孩子过于严厉,有人后悔全职带孩子,有人后悔没有全职带孩子……但是,有一块很少被谈及的禁区——后悔有了孩子。后悔成为父亲。后悔成为母亲。
一个公开承认自己后悔了的母亲,会遭遇全面的谴责和羞辱。她往往被视为不负责任、自私、疯狂、冷血、过度理性、不道德的人。人们假定她对子女很可能会忽视冷漠,甚至会施加暴力。人们认为她“天然能成为一个为育儿深感幸福的好母亲”,只是她出于某种恶劣的理由选择了不去成为。
然而,一个母亲的具体感受,显然和她本人的个性,她孩子的个性,她的身心状况和经济水平,她可选的养育方式,她得到的帮助与评判……等等复杂的因素相关。人与人之间能形成多少微妙复杂的感受,母亲和孩子之间就能形成多少微妙复杂的感受。期望所有母亲整齐一致地爱孩子、感受幸福,其实就是强迫说谎,是对外说谎,也是对自己说谎。
有些女性想成为母亲,有些女性想专注工作,有些女性想探索世界,有些女性想理解自己。
无论是否成为母亲,一个女性都是一个有理智、有情感、有思想、有记忆的成年人,有权利也有能力选择自己的人生,然后对自己的选择做出个人评估——值得,或者不值得。只要“后悔成为母亲”“无法爱上自己的孩子”这样的表达依然是一种禁忌,依然会被社会苛刻评判,就意味着有些真实存在的东西依然被掩盖,被否认。“后悔成为母亲”的感受,应该被说出,被看见。
新一代的孩子和孩子的主要抚育者(其中又主要是女性),将会为这份信息不全付出代价。她们会在茫然无知、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把一个人类带到世上。有时候,这是不止一个人的悲剧开端。当一个母亲后悔时,哪怕最好的情况里,也有一个多年饱受折磨的母亲;而在最差的情况里,整个家庭包括孩子都共同承受痛苦。
关于生育的谎言,能不能在我们这代人里终止?“只要生下孩子,就肯定会爱ta”,是谎言。
“只要生下孩子,就会享受为人父母”,是谎言。“只要生下孩子,最后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是谎言。爱不爱,过得好不好,觉得值不值,都是概率性的事情。断言“绝对会如此发展”,就是谎言。能不能实话实说?生亦艰难,育亦艰难。有人永远无法爱上自己的孩子。有人永远无法享受育儿的过程。有人为无儿无女孤寡伶仃而痛苦。也有人为丧失的自我和人生而痛苦。
供你选择的,并不是一条天堂路一条地狱路,而是两条路各有各的痛苦,只看你更难忍受哪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