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轻轻一个吻，我疯狂起疹……
说起来有点巧，我从前总是能赶在过生日前跟男朋友分手，所以一直到读硕士之前，我还没有经历过任何一次能与男友共度的甜蜜生日。硕士那年，我在英国，并且终于在生日当天仍然拥有一个男朋友。但那个生日，我却进了急诊室。
当天晚上，男友来到我家，亲手给我做了一顿生日晚餐。装盘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生日亲亲，一切都很完美。大约十分钟后，我们坐在沙发上边吃饭边看电影。
看的是部喜剧片，我们一边发笑，一边讨论剧情。笑着笑着，我突然觉得脸上有点僵硬，说话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嘴巴周围的部分活动不畅。我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颊，很烫，是麻木的。我心里一沉，难不成自己年纪轻轻就中了风？不对呀，我的血压也不高。跑到镜子前面看了看，脸上的五官各司其职，好像一切正常。我没多心，重新坐下来看电影。但是我忽视了一点，当时我的脸上涂着粉底，看电影时灯光又昏暗，这让我没能及时发现自己皮肤的异常。
电影过半，我已经全身燥热，胸前和手臂都奇痒无比。我以为是身上的新毛衣太扎人，打算把它换掉。然而一脱衣服我就倒吸了一口冷气——我的手臂、脖子、胸口，全都被鲜艳的红斑覆盖了。红斑小的一两公分，大的十公分左右，成片突起，形状各异，断断续续但又连绵不绝。我掀起毛衣下面的T恤，发现上半身爬满了这样突起的红斑，几乎没有一处幸免。这些红斑不但很痒，而且还很烫，我全身发烧的感觉大概就来自于它们。
作为一个小学时读着《第一次亲密接触》幻想大学生活的90后，看着满身的红斑，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红斑狼疮。书中描写女主角轻舞飞扬的红斑狼疮像一只蝴蝶，我哆哆嗦嗦地凝视自己身上的红斑，怎么看怎么像蝴蝶。不仅如此，我还觉得自己开始头晕眼花了。男友早就吓傻了眼，还是我强作镇定，眼里噙着泪花，用颤抖的声音指挥他：“快，快叫救护车！
”转念想到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的办事效率，又把他拨打999的手拦住了：“还是叫一辆计程车，这样可能更快。”等计程车的时候，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发现肚脐以下也没能幸免，大腿小腿，就连屁屁上面都满是突起的红斑，灯光下触目惊心。
在等待计程车到抵达急诊室的一刻钟里，我想了很多。首先我要坚强，不能流眼泪。
此外，我决定先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个宝宝，但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我在一瞬间有了成年人的觉悟。我坐在车上，看着一扇扇亮着灯的窗一闪而过，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发出一声抽泣。男友虽然在一旁轻声安慰我，但不说话的时候，他坐在那里呆若木鸡。我们在这种沉重肃穆的氛围中赶到了急诊室。
如果我当时尝试叫救护车，拨通了999，向接线员陈述了病情，那么很可能就不用面对这一刻钟的内心煎熬了。
夜里十点，小镇上的急诊室比较空旷，没过两分钟就轮到我就诊了。坐诊的是一位跟我妈妈年纪相仿的医生阿姨。我脱下外套，刚简单陈述了发病过程，医生就摆了摆手：“是荨麻疹，过敏反应。”我满头问号。自从两年前出现过对樱桃的过敏反应之后，我就再也没碰过樱桃了，除此之外，我并不知道自己还对其他东西过敏。
看我满脸狐疑，医生拉过我的胳膊端详了一会儿，又象征性地在红斑上按了两下：“就是过敏。你知道自己的过敏原吗？”我点点头：“据我所知就只有樱桃。”“那你今晚吃樱桃了吗？”“没有，我两年没吃过樱桃了，所以这次不可能是樱桃。”“那你发病前都吃什么了？”“就是普通的肉和蔬菜，都是我经常吃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就在我和医生为过敏原的问题一筹莫展的时候，旁边一个蚊子般的声音飘了过来：“是我……我晚餐前吃过一盒樱桃味的酸奶……”原来男友在来我家之前肚子有点饿，遂在宿舍里吃了一盒酸奶才动身。那是一种英国超市常见的、在包装盒一角盛有果酱的酸奶，而他吃的那一盒，里面刚好是樱桃果酱。吃了樱桃果酱的男友，在一小时之后给了我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也送了我一份终身难忘的生日礼物——遍布全身的急性荨麻疹。
医生当即给了我一片西替利嗪，告诉我剩下的可以直接在药房买，比开处方便宜，连续吃一个礼拜并做好保湿，如果症状不减再联系家庭医生。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过敏引起的急性荨麻疹就跑了一趟急诊室。走出医院，清凉的晚风扑面而来，我觉得自己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挽起袖子看看，胳膊上的红斑根本不像蝴蝶，分明就像地图。
我之前发展出的成年人的觉悟也随风而去了，我又变回了一个宝宝，掏出手机就开始用一堆表情包向爸爸妈妈汇报这次经历。奇怪的是，虽然过敏原还是樱桃，但是我这次的过敏反应和上一次却完全不同。我首次樱桃过敏发病很缓慢，食用樱桃当天只在脸上出现了一块拇指大小的湿疹，并在接下来的两三天中不断恶化，最后发展为全脸湿疹。
当时的湿疹在“溃破-结痂-再次溃破”的反复循环中折磨了我一个多月，痊愈后留下的深色印记又过了近一年才完全消退，给我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这次虽然还是樱桃过敏，但症状却是急性荨麻疹，两个小时内发病完毕，不到两个礼拜就痊愈，皮肤变回了白白嫩嫩脱了壳的鸡蛋。为什么同一个人面对同一个过敏原，会先后产生两种不同的过敏反应，在我这里还是个未解之谜。
当年的男友如今已经升级成为老公，那天过后他就杜绝了樱桃和与樱桃有关的一切。不过每次逛超市看到樱桃相关，他都要来上一句：“啊——樱桃，我都快忘记你是什么味道了。”而我也会翻着白眼回敬一句：“大概是生日当晚进急诊室的味道吧。”
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病例，看起来简单，实则扑朔迷离。
一般而言，水果或坚果导致的过敏，尤其是樱桃过敏，最常见的状况叫做“口腔过敏综合征”（oral allergy syndrome，OAS）。主要表现为口周、唇部、咽喉等直接接触食物的皮肤黏膜的明显水肿，水肿严重时可堵塞气道，引起窒息，危及生命。对，我们就是这样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过，目前关于OAS的报道多见于欧美，在国内乃至整个东亚都很少。
咱们最常见的还是摄入某种食物后出现了荨麻疹或者接触性皮炎，但像这位作者一样，对同一种过敏原先后呈现出不同过敏反应的人也不算多。从描述来看，作者第一次发生的不是湿疹，而是过敏性接触性皮炎，至于后来在异国他乡春宵一度，则确然是急性荨麻疹。两种病一慢一快，表现截然不同，但都是由于樱桃引起。不同的是，第一次是作者自己直接摄入樱桃，第二次则是尝到了爱人唇齿间逝去的樱桃。其实本质，是对樱桃内的蛋白质过敏。
这种情况有个专门的名字，叫做蛋白质接触性皮炎（protein contact dermatitis，PCD）。
常见的会引起PCD的食物包括杏仁、奥伯糖、芦笋、香蕉、豆、洋甘菊、胡萝卜、花椰菜、芹菜、香菜、菊苣、黄瓜、菊苣、生菜、榛子、辣根、猕猴桃、柠檬、玉米、蘑菇、洋葱、菠萝、土豆、番茄、豆瓣菜、香菜、咖喱、欧洲防风草、辣椒粉、欧芹、面粉、牛肉、猪肉、羊肉和马肉……从这一大堆的名词我们可以看出，首先，民间所谓“发物”没什么意思，因为理论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人可能会过敏，也就是说，所有的东西都可能是发物，盲目把别人的经验套在自己身上是没用的，如果你发现了自己会过敏，那就好好寻找自己命中注定的过敏原。
其次，这一大堆食物里面都没有樱桃，我也检索了文献，樱桃引起PCD的报道确实没有……所以，这位小姐姐为什么不是我的患者，我想用你写SC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