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爷”面前,蓝鲸也如此渺小

作者: 钟蜀黍

来源: 物种日历

发布日期: 2020-09-08

文章详细描述了巨杉的壮观景象及其与环境的互动,强调了巨杉作为地球上最大单体生命的独特地位,并探讨了其生态适应性和历史变迁。

清晨,冷白色的山雾一点点褪去,世界仿佛从一片混沌中渐渐浮现,先是巨大的树干渐渐有了轮廓,泛着鲜红的长条状裂纹,点缀着地衣构成的斑驳黄色,如同龙象之足踏在松软湿润的山体上——不,这世界上永远没有一种巨兽能拥有直径超过10米的巨足——我的视线随着露出的那条轮廓往上,一直到云雾深处,极目所见,才看到了暗绿色的树枝和挂满雾滴的叶尖折射的点点星光。

向四周望去,我已经置身在了一片雾中的巨树森林之下,面前的一棵是它们暗红色的君王,周围同样高耸入云的美西黄杉、西黄松,不过是它的群臣。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巨杉(Sequoiadendron giganteum)时的场景,如同自然宗教般的身心强烈震撼,来自于这种巨物的高度和它的体量:目前已知还存活着的最大的一棵巨杉“谢尔曼将军”,高度83.8米,胸径13.3米,木材量接近1500立方米,加上厚达90厘米的树皮,总重量达到2100吨——世界从古至今存活过的最大动物可能是蓝鲸,重量大约是50~150吨,最大的巨杉赶上了15~40条蓝鲸的重量。

这是我们星球上还存活着的最大的单体生命。

北美巨大的树巨杉是巨杉属唯一的物种,它的种加词giganteum即取自于巨人gigant,是“巨大”之意,属名Sequoiadendron则与它曾经被归入的北美红杉属Sequoia同源——在过去的一些科普资料中,时常将巨杉(Sequoiadendron giganteum)和北美红杉(Sequoia sempervirens)混淆。

作为世界上最大和最高的两种树,又都生活在北美西海岸,而且中文又都带着“杉”字,亲缘关系也很近,混淆算得上情有可原。

但其实只要你见到了一棵真实的巨杉和北美红杉,会发现两者外观很容易区别:巨杉的树皮橘红色,高而粗壮,仅分布在加州境内,内华达山脉西侧,分布海拔在1500米以上;而北美红杉的树皮暗红褐色,更高更瘦,分布更广,从加州北部沿着海岸向北可以一直到俄勒冈和华盛顿州,但海拔都在750米以下,贴近海岸,这也是coastal redwood(海岸红杉)名字由来,现存的二者在野外没有分布上的交集。

巨杉的庞大表现在胸径和体积上,最高的巨杉达到94米,而相比之下,北美红杉更细更高——世界上最高的树是一棵被称为“亥伯龙神”(Hyperion)的北美红杉,高度达到了惊人的115米,而且目前还有近10棵北美红杉高度超过了110米,至少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一直占据着世界第一高树的桂冠。

但我们的视觉对于横向的庞大更敏感,因为树干的粗壮,巨杉在观感上给人的冲击远比北美红杉更加强烈,早期到达北美西海岸的西方探索者也留下了更多更丰富的关于巨杉的描述。

中国现代植物分类学先驱胡先骕(sù)先生,也曾将北美红杉的属名译为“桸(xī)楏(kuí)”,将巨杉翻译为“大桸楏”,暗含比较之意,更有旧时科普读物将巨杉半音译半意译为“世界爷”——其实它们都来自于同一个词 “Sequoia”(发音“席阔亚”),这是奥地利植物学家、语言学家斯特凡·恩德利歇(Stephan L. Endlicher)为纪念发明切洛基语音节文字的北美原住民银匠塞阔雅(Sequoyah)而命名的。

北美红杉被探索者们叫做“Sequoia”,而巨杉则被称为“Giant Sequoia”,甚至在著名的北美环保运动家约翰·缪尔称为“King Sequoia”,透露着十足的偏爱。

原住民一直与这些巨树共存,直到1833年欧洲人才知道巨杉的存在,此后不断有更大的巨杉被发现和伐倒,初期的开拓者对巨杉巨大的木材量自然馋涎欲滴,但很快他们发现巨杉的木质非常松脆,并不适合用作建筑材料。有几棵著名的巨杉被挖空成隧道,能过人甚至过车。但非常遗憾的是我们在小时候科普书上看到的那个树洞能开车的两棵巨杉,已经在1969年倒塌了一棵,另一棵倒塌于2017年。

巨杉为什么这么大每一个生命都和它所生存的环境密不可分。有了足够的高度才能提供足够的体量,巨杉的庞大,脱胎于北美西海岸这一巨树的故乡,在这里,最大高度超过80米的裸子植物有十种之多,居全球之冠。生活在巨树森林里的裸子植物幼苗,从发芽之后要在荫蔽的环境中生长10~20年,达到一定高度获得阳光之后,开始了数十至数千年的快速生长,一直到树尖抵达70米以上的树冠层。

这种生长速度是惊人的,世界最大的那棵巨杉“谢尔曼将军”,每年新增的体量依然相当于一棵18米高、直径超过30厘米的大树,而它已经将近2700岁了。

巨树顶端的枝叶和生长组织离不开水分,就要靠蒸腾作用,而树越高,水分输导组织所要承受的负压也就越大,这同时也需要环境提供充足的——不仅仅是能够维持一棵树存活的水分。

北美西海岸正临太平洋,北太平洋暖流将水汽源源不断向大陆传递,而内华达山脉便成了一座耸立的“雨屏”——在春秋季,它截住了太平洋向东的暖湿气团,逐渐抬升的山体将气团冷凝,形成了大量的降雨和雾气。

在内华达山脉海拔1500米左右的地方,也就是巨杉生存的区域,年降水量可达1300毫米,远远高于山麓的600毫米,更多的降水以雾滴的形式被树叶、树枝截获,而巨杉松软的树皮让水分能够渗入,这大大减缓了输导组织和根系运送水分的压力。

到了冬季,巨杉厚达70厘米的树皮和组织中丰富的脂类足够抵御零下30度的严寒,而内华达山脉西侧的丰富降雪也积蓄了春天生长所需的水分,与庞大体量不相称的是,巨杉的根部扎根很浅,在地表延伸扩展,可以更好地吸收地表的降水。

然而,不仅仅是被动地适应环境,巨杉更可能是它所处在生境的主导者。

巨杉的寿命可以长达3200岁,成年巨杉的叶子短尖如同刺柏,球果大如鸡蛋,但谁曾想如此庞然大物的种子重量不及0.01克,如尘粒一般。从隐介藏形到兴云吐雾成为地球现存最大的树,也不过是它生命的一个瞬间。但是这么小的种子是如何生长传播出去的呢?

和很多裸子植物一样,巨杉在成熟之后,会在靠近树冠层的树枝上结出雌雄“球花”——不同于开花的被子植物,它们并不是真正的花,是裸子植物孕育种子的结构,一层层的是变态的叶片——雄球花上产生花粉,以风为媒介落到雌球花的液滴上,再经过长达20个月的时间,雌球花发育成球果,种子成熟,而接下来数年甚至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种子都会安睡在球果之内,直到一场野火燃起,球果种鳞裂开,带着微小翅膀的种子乘着烈焰腾起的风,飘到离母树上百米远的地方,静待一场雨雾之后发芽。

这场野火并不是偶然的。它落在地上的枝叶富含挥发性油脂,在夏季短暂的干燥中,一切都在酝酿,直到被一道闪电触发,整片巨杉林的地面被点燃了。成年巨杉那厚达70厘米的树皮富含单宁酸,不仅防止霉菌入侵,更在这个时候抵御住了地面的野火。野火让球果开裂、种子散播,也烧尽了地面的灌丛和枝叶,灰分又给种子提供了矿质营养,巨杉林迎带来了新生。有时候,树木也需要浴火重生。

野火和巨杉的关系被人们逐渐理解,上世纪60年代之后,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便开始在巨杉林中有意识地引燃,制造人工林火,经过40多年的监测,巨杉的幼苗存活与种群更新都显著得到了提升。

今天的巨杉生活在内华达山脉西侧的局限区域,但历史上巨杉的生存范围比今天要广泛得多,近似巨杉的植物化石曾远在澳洲、新西兰的白垩纪地层中被发现,它顺利度过了白垩纪末的大灭绝,并在温暖潮湿的新生代早期遍布北半球,但各地的巨杉与它的很多裸子植物亲戚,包括中国的水杉一样,被第四纪的大规模冰川运动所切割破碎灭绝,最终局限一隅。但这并不意味着巨杉只能适应于它今天所生存范围的环境。

在被西方探索者发现后的近200年间,巨杉种子也不断被带到远方。巨杉可以在北欧适应零下32度的低温;在英国,一群栽种于苏格兰南部的巨杉,经过了150年时间长成了56.4米高的巨树;在澳洲,更多的巨杉活过了150年,它回到了数千万年前祖先生活过的地方,并焕发着新生。

虽然气候变化造成的加州持续干旱依然威胁着原生产地的巨杉的生长,但曾经最大的威胁——人类的持续砍伐压力在更早之前就得到了缓解。

巨杉松软的木材相比北美红杉,对人类并没有多少吸引力,因为庞大和粗重,砍伐巨杉时要做大量的铺垫工作,即使如此,一棵巨杉倒下还是会损失至少50%的木材。即便如此,仿佛活成“废材”的巨杉,在19世纪中期依然被人类砍伐了三分之一。到19世纪后期,由约翰·缪尔积极倡导推进的西部环保运动在整体上使得更多人知道了这种令人惊叹的巨树。1890年9月25日,美国第二个国家公园——巨杉国家公园成立。

经过50年艰苦卓绝的努力,到1940年,金斯峡谷国家公园(或被称为“国王谷国家公园”)成立,金斯河上游的一系列矿产资源开发、大型滑雪场建设的议案也终于在60年代被终止。这些巨人终于获得喘息的生机。它们的价值远远超过作为木材白白烧掉。愿这些巨人和森林在任何动荡中都安好,毕竟它们中很多已经活过了两千年,见过了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大部分人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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