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丝同人文化:是没有理智的“文化蠢货”,还是有着想象力的创作者?

作者: 郑熙青

来源: 造就

发布日期: 2020-08-26

粉丝文化是当今社会的主流文化现象之一,同人文化不仅是粉丝的精神乌托邦,也是文化工业生产中的一环。同人文化体现了粉丝的创造力,尤其是女性粉丝在同人创作中的能动性和文本生产力。粉丝文化研究起源于对文化偏见和刻板印象的反抗,粉丝社群通过同人创作表达对性别、性的观念和想象,探索理想关系和社会议题。

粉丝文化无疑是如今社会的主流文化现象之一,饭圈也是资本最为看重的市场之一。制造双男主剧已成为培养偶像人气的重要流量来源,而针对粉丝展开的明星营销也成为了今日品牌营销的利器。

从电视时代到互联网时代,粉丝的概念与权力,随着媒体环境的变化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粉丝能以更简单的方式参与到偶像事业中,为偶像发微博、做数据、写同人文、画同人作品、剪辑同人视频……同人文化不仅是粉丝们的精神乌托邦,更成为了今天文化工业生产中的一环——既为今天众多作品制造了互联网流量和热度,自身可能又再度成为了某个新的IP经济的来源。

同人文化体现了粉丝怎样的创造力?为什么同人文化中女性占压倒性比例?为什么说同人文化体现了女性群体先锋与落后交织的性别意识?

郑熙青,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造就,造就是一家致力于“发现创造力”的创新文化品牌,通过剧院式场景的演讲和体验,把富有创见性的理念和实践带到中国及世界。

粉丝文化研究,作为一个特定的学术研究领域,源自媒体粉丝圈相关的研究。所谓的媒体粉丝圈,通常指的就是流行电视剧和电影的粉丝圈。这个粉丝圈以二次创作著称,有一个学者名叫卡密尔·培根·史密斯,在90年代初,估算大约90%的同人作品是由女性写作的。而如果估算耽美同人作者和读者的性别比例的话,这个比例会更加悬殊。

粉丝是“文化蠢货”还是“能动的创作者”?那么很多人会问,为什么同人社群中的女性是压倒性多数呢?这其中的关键是二次创作的创作冲动。同人都是粉丝写的,粉丝当然都是对原作非常热爱的人。但是如果粉丝对原作百分之百的满意,那么也不会有同人诞生。

粉丝看完了原作却不满足,想要看更多的东西或者想要改变原作中的一些内容,想满足自己的意难平,很多人就会提起笔开始写自己的故事。只有产生“如果让我来写这个故事会怎样”的这种冲动,才会有同人创作的出现。

而我们知道,在男性主导的父权社会中,很难有纯粹女性视角、满足纯粹女性欲望的文字。很多通常来说女性更愿意看到的内容,比如说丰满的人物形象、有趣的多维度的人物关系、充溢的百转千回的情感等等,在一些主流文艺作品中都很难找到。

可以肯定的是,女性通常是看完流行影视作品中的故事但不满足的人,因为她们往往并不是创作者想要的或者想要迎合的接受者。

那么为什么需要研究粉丝文化呢?粉丝文化研究的缘起,是对文化偏见和刻板印象的反抗。文化研究学者比如说雷蒙德·威廉姆斯、理查德·霍加特,首先关注的是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文化行为,也就是将文化这个概念,从高雅的学院的范畴,降落到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来。

另一个大众文化批判的理论,来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法兰克福学派。粉丝文化研究最经常竖的稻草人就是西奥多·阿多尔诺和马克思·霍克海默关于文化工业的讨论。他们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生产是大众的精神鸦片。但这些学者并不关心接受者如何反应。

法兰克福学派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生产是大众的精神鸦片。换句话说,他们是从文化工业的产品内容的角度去解读和理解它的受众,那么这样必然就会有主观臆断和误读。

所以第一代的粉丝文化研究者直接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打破社会大众和学术界对粉丝社群的污名化描述和解读?他们都有略带论战姿态的立场。因为媒体和学术圈都一般认为,粉丝是一种文化工业喂给你什么东西,你就会全盘接受的蠢货,整天只会纠结一些琐碎的文本细节,把虚构的故事当成是真实的。

但是粉丝在同人上的创造力,就直接驳斥了“文化蠢货”的刻板印象,尤其是有时候粉丝会用创作者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向来解读和消费某些流行文本,就特别体现了粉丝的创造力。

文化批评学者英国的约翰·费斯克1991年写了一篇论文,将粉丝的生产活动分成了三种:符号生产力、声明生产力和文本生产力。所谓的符号生产力指的是,接受者个人从大众文化符号中解读并生产自己的符号。也就是说观众看了某一个流行的节目,比如说现在流行的《青春有你2》,喜欢上了其中的某一对CP,从这个节目中间解读出CP的过程,就是所谓的符号生产力。

声明生产力,就是参与公众表达。比如粉丝公开在微博之类的平台上,讨论自己喜欢的CP这就是声明生产力。文本生产力,也是三种中最体现粉丝的能动性的一种,也就是说将生产力落实到文本当中,尤其是小说文本中,也就是说写同人文。

同人作品的创作就非常典型地体现了女性粉丝的文本生产力。并不是说没有男性参与同人写作,但同人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女性的欲望和意识。例如有研究非常精辟地指出,同人主要是一种刻画人物关系、描述人物性格、尤其注重亲密关系描写的虚构性文本。

人物关系配对也就是所谓的CP,可以说是同人写作的脊梁骨。几乎所有的同人写作,首先需要点明的就是配对,这个故事主要讲述的是什么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他们的关系是怎样形成和发展的?粉丝用这样的思路,重塑了大众媒体文本。

反观近几十年来英美影视剧的发展,女性粉丝社群这种在动作冒险剧情中寻找人物性格发展、人物关系变化线索的习惯,也客观上造成了近年来影视作品中注重人物性格变化的变化。

还需要说到的是,粉丝研究有着自己独特的重要性,值得更深入的研究,也是因为它以独特的视角折射了来自社会各层面的思潮和文化现象。所有的粉丝文化中的问题,都不是它特有的,而是受到社会文化的制约。而相对平等的女性的粉丝文化空间,尤其可以呈现出一个有机的社群是如何组织、调节和妥协的。

粉丝文化空间,可以呈现出一个有机的社群是如何组织、调节和妥协的。因为从小众社群出发,作为边缘人群发声,很多边缘人群研究的理路直接对应,这也是粉丝文化研究和性别研究关系联系最紧密的地方。

女性研究这一类学科,至今为止都不只是学术而已,它兼有社会诉求,即消灭歧视和不公正,为弱势群体发声。性别研究对粉丝文化的研究基础,还有另一方面的意义,社会的边缘群体尤其注重个人即政治。也就是说并不需要涵盖大规模的人群的共同点,就可以获得研究的合法性。

个人的处境、个人的独特经验,就可以构成一种政治态度和叙事的合法性。这当然也是因为粉丝概念难以定义,这样分散的、各自有所不同的研究,共同展现了多样的复杂的文化生态。

为什么耽美同人会成为女性群体的“精神乌托邦”?同人写作中体现了同人圈作为一个写作社群对性别的观念和想象。这些想象并不一定是进步的,也并不一定会违背主流的保守观念。但是同人圈对性别的观念有一种很独特的力量,它提供给参与其中的女性粉丝一个安全的、鼓励的空间,可以较为自由地表达自己对性别、性的观念和想象。

不管是哪一个国家的都会发现,粉丝圈也许是极其难得的可以用直接用性的语言互相交流表达的空间,在这里并没有常见的性羞耻。因为现在不论是在哪个国家,在生活中平常地聊到性相关的话题,似乎仍然是一种男性更容易享有的权利。

而同人圈里,无论想象的爱情关系发生在同性还是异性之间,都会有大量关于亲密关系的细致描写。而在这样的描写中,如何表现亲密关系、怎样把亲密关系更妥帖地融入人物性格和人物关系的探讨之中,就尤其表现了女性粉丝的创造力。

我们常常说,主流的影像媒体,是一种男性为中心的叙事。简单引用一下劳拉·穆尔维的理论来说,摄影机本身就

是男性的,被拍摄、被观看,意味着一种权力关系。而在这个观看和被观看的权力关系中,通常是女性人物被物化、被当作可以观赏的奇观。劳拉·穆尔维提出,主流的影像媒体是男性为中心的叙事。

女性在整个文化场域的任何流行叙事中,通常都处于更弱势,处于客体地位,无法获得主体性。亨利·詹金斯很早就提出,同人创作群体以女性的视角和态度,侵入了原先男性占主导的叙事和文化,以自己的生活背景、和关注人物关系的视角,重新驯服了文本。

那么这种写作中,是否女性可以作为一种观察、窥视、控制的活跃的主体,进入人物关系和性别秩序呢?这就要说到粉丝圈一种比较特殊的写作,也就是耽美同人。如果用一句话来解释什么叫做耽美同人,英文中的Slash Fiction,这句话就是,主体是女性写作、女性阅读、女性欲望为旨归的男性人物之间的同性爱情幻想。这些男性人物通常是来自已经成型的虚构叙事。

耽美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女性凝视,以女性的视角出发,窥视两个男性之间的关系。很多耽美写作的粉丝喜欢耽美,也就是喜欢这种视角。当然,耽美作为一种相当庞杂的文类,在很多层面上都没有连贯的表现。每个读者进入耽美阅读和写作的契机和方式都不相同,一定要在整体意义上说明耽美是一种女性凝视的文类,可能并不符合事实。

但可以肯定的是,耽美中大行其道的是普通女性粉丝的欲望和幻想,体现的是整个女性粉丝社群的思维交锋结果。当然,耽美同人是一种属于女性粉丝社群的写作,这个社群处在主流社会之中,本质上思维方式和表达,仍旧受到主流文化的制约,呈现出落后和先锋交织的一面,所以不可能在总体上脱离主流经验和意识形态的束缚。

落后和先锋一面是怎样并存的呢?比如说爱情中平等关系的呈现,早期的英文研究学者一般都强调平等关系的重要性,而这种两个男性之间的平等关系,也就体现了女性粉丝对于理想的人物关系的想象和憧憬。但是平等并不是所有的耽美的爱情叙事中必然存在的。东亚的同人写作,它依然会写到攻和受,两者是有不同的,那么这种不同的身份和等级,就会体现出一种权力差。

很多人很喜欢这种权力差,其实也就是异性恋霸权体现在了同性的写作中。也就是说,有些作者,她会把现实社会中男性和女性的区分,直接投射在同性关系两者的角色身上。这其实也就是耽美同人写作中出现的落后和先锋之间的对立和交错。

想象他们在原作中事业上叱咤风云的一面之外,也和自己的同事和友人保持着浪漫关系,看他们如何在事业和家庭和个人发展之间做出抉择,看他们展现出原作中往往并没有着力表现的情感生活,这就体现了女性对理想关系的想象。但这种理想关系,为什么发生在同性,而不是异性之间呢?

这里有就有几种常见的解释方式,其中之一是异性恋模式的失败。也就是说所有的异性恋写作现在都不是特别的会写,都不是很理想。而且这种异性恋关系如果出现在一个事业的场合中,那就一定会坍缩到家庭领域,两个人爱上了彼此,那么他们一定会结婚,那就一定又回到家庭的鸡毛蒜皮中,其实粉丝并不是很愿意看这个。

第二个原因也就是女性对代入的不适。女性不想把自己带入进流行文本中的一般非常弱小、无力的女性的形象,需要男性来拯救,或者总是比男性差一点。她们更喜欢的是旁观和操纵的权力。这些想象也有可能进一步的复杂化,例如说现在同人写作中很常见的一个设定叫做ABO设定,就假设人类除了男性和女性的区别之外,还有所谓的副性别。

这三种副性别叫做Alpha、Beta和Omega,而副性别则决定了生殖的可能性。这个设定最早是美国电视剧《Supernatural》的粉丝圈的一个小众设定,所以这个设定的细节并不是很丰富。然而这种副性别的加入,会给人类社会带来怎么样的改变呢?一旦加入社会文化的联想,又让写作者展开了多种多样的设计。

比如说就会有一些作者想象,男性和女性之间的权力等级是不是全部会转化到Alpha、Beta和Omega身上,男女的区分就不再是大问题了呢?随着一年年大家不断的讨论和想象,设定不断的衍生、丰富、扩展,包容了更多的灵感和话题,而这也就体现了粉丝圈在社会议题上独特的创造力和思辨能力。

著名的女权主义者和科幻作家Joanna Russ,于1985年写过一篇关于耽美同人的论文,这篇论文的题目,就精炼而准确地概括了同人写作的特点:By Women, For Women, With Love.同人小说这种写作,整体而言确实就是一种由女性写作、为女性社群写作,而且饱含着善意和爱意的文字。

郑熙青在造就演讲。某种意义上,同人是一种清醒时的奇诡梦想,能满足粉丝无法满足的欲望,可以克服所有的意难平。它是一种人的抗抑郁药,一些人每天必需的维生素,它是一种女性在想象世界里,为自己和他人建立的友爱的,不为利益的乌托邦。

而粉丝社群这样的群体,也往往代表着一种另类的具有鲜明性别意识的空间。我们从中可以体会到粉丝的爱与创造力。按照粉丝研究学者Suzanne Scot的话来说,粉丝研究是女性主义天生的同盟。当然,粉丝同人文化与现实交织的时候,势必与资本、社交网络平台之间,形成非常复杂的张力关系,有的时候也并不是永远是和平与爱。

但是不可以否认的是,这个为爱发电的群体,她们依然在通过这种方式,探索着她们在日常生活中无法实践的问题,她们在现实中无法放置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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