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不相信什么本命年,更不相信迷信的,直到我到了24岁。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把普通的焦虑放大100倍,把普通的难过放大100倍,把普通的担心放大100倍,把普通的无奈放大100倍,把这些情绪全部聚集在一起,你就会发现:原本睡眠正常的人,只能伴着瑜伽冥想曲凌晨1点睡去,3点钟她还会准时醒来,醒来的时候要慢慢背诵高中的古诗词,才能进入深度睡眠。
肿瘤科大大小小的病房都呆过,医生护士混成了脸熟,遇见的时候还会打个招呼。而手机一旦响起,就担心是不是坏消息来了。
2019年9月底,我爸频繁发烧,肚子变得有点大。后来,爸爸去了医院,做了增强CT和甲胎蛋白(AFP)检查,被诊断为肝癌中晚期。医生说,只有3个月到6个月。第一次住院去的是心血管科,因为在家里不明原因抽搐,救护车来了以后,接诊医生以为我爸脑部有问题,于是送去了心血管科。
医生拿到诊断结果看着我:“你家还有没有大人?”“和我说就行。”我明白医生的犹豫,对于眼前这个24岁的女孩来说,即将到来的噩耗似乎沉重了些。
我爸3年前就查出肝硬化,而如今他的病情已经恶化了。片子显示:肝部有3个肿瘤,最大的大概5厘米,剩下两个都不到3厘米,没有扩散。“甲胎蛋白(AFP)联合CT可以确诊为肝癌中晚期。”肿瘤科的医生过来会诊,“只有3个月到6个月。”我不信。
介入治疗是首选治疗方案。他拿着一张白色的纸,告诉我治疗的原理和可能有的副作用。简单来说:就是用一根细长的导管从大腿根部进入到肿瘤附近,找到肿瘤血管,再用化疗药和栓塞剂将血管堵死,从而达到让肿瘤死亡的效果。医生让我签署介入治疗手术同意书。在同意书背面,我当时看到了“大出血”、“休克”的字样,但除了签字,还能怎么办?
回来查了很多资料,看了肿瘤论坛,翻阅了无数论文,查找了可能延长寿命的临床研究,我还找了人帮忙看片子,诊断没错,治疗方法也没错。转到肿瘤科,进行第一次介入。通过白蛋白和利尿剂的作用,我爸情况好了很多,腹水消了不少,甚至连走路都有劲。
当时他入住的病房里还有一个病人,60岁,和爸爸一样,也是肝癌。他说他已经做了10次介入,原来170斤,现在只有110斤。不过他看上去神采奕奕,对我爸爸说:“不要怕,也就这么回事。”我看着他,想着原来真的有病例活了4年,而且还这么精神,我爸也可以吧。爸爸看着他,对他点点头,笑了笑。我能看出来,爸爸是有仪式感的人。第一次介入的那天早上,他自己刷牙洗脸,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还刮了刮胡子,等着9点。
两位主治医师一位姓袁,一位姓蔡。他们俩把爸爸推上六楼的介入室,让我们在外面等。妈妈就是从这时候开始陷入焦虑情绪的。她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干着急,我和舅舅一边安慰她,一边准备去买尿布湿。因为做介入手术的病人需要制动24小时,也就是24小时腿不能动,上厕所只能在床上进行。介入治疗做了3个多小时,爸爸被推出来时已经将近下午1点。胀痛,他一直说。
妈妈在医院买了一张小床,躺着陪在他身边。由于工作原因,第二天,我回杭州上班了。后来,情况不是很好。由于化疗药有些多,我爸不耐受,出现了骨髓抑制。他浑身没力,血小板只有20多,白蛋白指数不到30。医生把他放在隔离病房,一天消毒两次,我妈以为他要死了。在隔离病房呆了半个月,国庆节他终于出院了。
做完了介入手术,之后每个月我爸都要去医院复查CT和甲胎蛋白(AFP)值。
如果有问题就继续介入,没有就回家休养。刚开始都是比较好的消息,甲胎蛋白(AFP)降到了9,他刚刚查出肝癌时是3000+,腹水也几乎没有了,肚子小了很多。我还天真地对妈妈说:“等我爸可以顺利走路了,带他到杭州再看看病。”除了介入治疗等基本的治疗手段,癌症的治疗还有靶向药。索拉菲尼和仑伐替尼是目前治疗肝癌的有效靶向药,但它们的副作用也是明显的。
拿索拉菲尼来说,副作用包括发烧、皮肤瘙痒甚至继发性高血压等。
索拉菲尼进了医保,在它没进医保前,一盒25000元左右,大概60片。进了医保后,一盒12000元。仑伐替尼就更贵了,它现在还没有进入医保。光是靶向药,都让大部分癌症病人退却。我当时最大的感受是——钱真的可以买命。我爸是军人医保,还有大病医疗,所以索拉菲尼以比较便宜的价格拿到了——2800元。一个月下来光吃药就要5600元。
妈妈总安慰自己:小区里有一个吃靶向药吃了五六年还活得好好的人。我爸也觉得这么贵的药肯定有效。
试着吃了一个星期,我爸很快因为副作用——发烧,再次进了医院。医生说,以后不要吃靶向药了,他不耐受。这意味着,活命的路又少了一条。拜托医生把药送给了别的病人。我爸就是从这次住院开始整个人变瘦的。我11月份回去时,他的脸瘦了一圈,手指明显变细,皮肤也开始变黄,我想应该是出现黄疸了。作为妻子,我妈妈也尽职尽责,想尽办法给他弄有营养的饭菜,每天三次往返于医院和家里,微信步数一天26000步。
后来,由于实在没办法日夜颠倒地照顾,妈妈请了护工,让他照料爸爸的生活起居,自己只送三顿饭就好。本来可以把中午的饭菜连带晚上的一起做了,就可以少跑一趟,我妈却说:“不行,要吃新鲜的。”护工叔叔也很负责,妈妈带饭的时候经常多带一份给他,因为不忍心护工叔叔总吃泡面。妈妈原本140斤的体重,在这大半年里瘦了20斤,连医生都对她说:“你的脸都小了一圈。”
第一次介入治疗后,肿瘤有了明显的缩小,5厘米的肿瘤已经栓死,还剩下两个有活性的小肿瘤,医生打算再做一次介入。但还没等到第二次介入治疗,我爸被查出了继发性糖尿病。由于血糖忽高忽低不稳定,他再次入院。一次是因为血糖过高,一次是因为晚上没吃饭血糖过低,多亏妈妈叫了救护车,要不然那天晚上他就走了。总之断断续续,从11月份靶向药副作用开始,他几乎一直呆在医院。
我相信大部分恶性肿瘤都这样,它就像盘踞在人身上的魔鬼一样,一点点地将人体的养分榨干。
血糖调节好后,我爸准备做第二次介入治疗。原本只要半个小时,但由于我爸在手术过程中总是乱动,整整花费了3个小时。第二次介入治疗医生减少了化疗药,我爸没有太多不舒服的感觉,躺了一天,就能吃饭了。医生说,下次再做一个栓脾手术,这样他的血小板就能稳定一些。后来,就快过年了。我从杭州回来时,觉得他精神状态还不错,就是肚子又有些大。但他不想听医生的,闹着要出院。医生说,你先在家过个年,初三再过来住院。
年夜饭上,我什么也吃不下,看着桌上一堆菜发呆。经过小半年的折腾,我爸愈发地苍老,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因为妈妈哭。说:“多亏了老冯,救了我命。”而我脑子想的是:“明年你还能不能和我们过年?”初三过后,我爸不听劝,不想去医院。直到初七,他那天都不想吃饭,晚上低血糖,于是我们又一次叫了救护车。恰逢疫情紧张,这次救护车让不少邻居紧张了一把。
有天晚上我去医院送饭,和爸爸聊了很多,他把过去的老照片翻给我看,说病好了要带我去他长大的地方看看,尤其是那个水电站,有他和爷爷的回忆,还说病好了带我见见他的老同学。谁也不会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和他如此漫长地聊天。除了他,没人会给我脑袋底下放枕头。有一天,妈妈对我说:“我感觉你爸没有力气,总在睡觉。”当天晚上,他就开始发烧。我叫了医生,医生说可能是肿瘤引起的发热现象,先用退烧药试试看。
那天晚上,他出了一身汗。
我们十点回家,凌晨两点,医院打来电话说需要家属。我爸想要上厕所,但整个人根本没力气,摔到地上,还是隔壁的家属帮忙把他拖到床上,护士来处理排泄物。接下来的白天,我爸还是持续发烧。晚上我守夜。我躺在租来的椅子上,时不时地量量他的体温。半夜,他不睡觉,眼睛里没有光,从床上爬起来到走廊的椅子上坐着,并把身上的厚衣服脱掉了。
我们想让他穿上衣服,他不听,整个人像着了魔一样,见我也不理。坐了一会儿,他又起身扶着墙到床上。后来医生说,他可能是肝性脑病,意识不清楚。我还在心里辩解,那天凌晨我没有拿枕头就昏昏沉沉地睡了,但第二天发现西瓜枕头就在脑袋底下。
我当时找了一份新工作,我妈说:“你的新工作要紧,快点回杭州辞职到上海找房子吧。”我以为他这次很快就会好,就打算先回去工作。我拖着行李箱来到医院,看着爸爸的样子,流泪了。从他生病以来,我从来没有当着家人的面哭过,但看到他高烧不退浑身无力的样子,还是没忍住。
我妈在旁边安慰我:“顺其自然,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癌症治不好。”蔡医生正好过来查房,对着爸爸说:“你看看这是谁,女儿也在。”我爸迷迷糊糊地拉住我的手,像是听到了又好像只是本能。
后来,我忙着辞职,忙着适应新工作,打算清明节再回去。那段时间,每天晚上六点,我会准时让妈妈和爸爸一起视频,听他讲讲话,看看他有没有比昨天好一点。通过持续不断的治疗,他意识稍微清醒了些,能和我说说话。爸爸的手已经扎不进针了,护士给他置入了“经外周静脉穿刺中心静脉置管”(PICC)。其实那时候,他就是在延缓生命,靠着昂贵的药物。450元一瓶的白蛋白,每天都要打。
妈妈看爸爸的肚子一直下不去,有些急,就问医生:“现在情况严重吗?你说什么我都能接受。”蔡医生对她说:“随时随地有生命危险,现在主要是腹水严重,尿排不出来。”听到这番话,我妈一个人跑到家里哭,之后开始让舅舅打电话给大伯和姑姑们。其实从2月份开始,妈妈就一直让爸爸的兄弟姐妹回来看看他,说:“他想你们了,过来看看吧。”我清明节回去时,爸爸还把银行卡密码偷偷告诉了我。
我还记得,他和我一起看新闻,当时全国默哀,他还感叹,新冠病毒那么厉害。聊起日子,我说5月6号什么日子?他假装想了一下说:“小狗的生日。”你看明明那么糊涂的人,这个日子却记得清清楚楚。
回上海前,我买了两大袋面包,他说:“你吃一口,我就吃。”他看着我吃了一口,才放心地吃了一口面包。我拉着他走路,从病房走到护士站,他说:“拉着爸爸的手。”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我们照了最后一张合影。
4月25日下午四点,妈妈突然打电话:“爸爸要进ICU,你同不同意?”我问:“怎么回事?”妈妈说:“上午还好好的,下午两点钟开始全身抽搐,医生说要抢救。”后来见到蔡医生的时候,他对我说:“其实当时就不行了,但考虑到你还在上海,想让你和他见最后一面,才决定立刻进ICU。”我立刻和领导请假回去。
在路上的时候,隐约觉得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不冷的上海,下午五点买好高铁票,晚上九点到站,十点直接到ICU病房,我看到插满管子的爸爸,头发全白了,没有意识。他的嘴巴一直在冒血,医生说,进行心脏按压抢救,虽然能让心跳回来,但他的肋骨一定会断两根,而且也只能维持两个小时。
和医生交流病情后,我签署了放弃抢救协议。回家后,妈妈躺在沙发上一直哭。我安慰了她后,进了房间,把门关上,自己也开始哭。
第二天,蔡医生和袁医生告诉我:“不一定能撑到下午三点,危重指标太多了,好好安慰妈妈,不要让老人家受刺激。”听到这番话后,我们立刻跑到殡葬店。我真的没有时间难过,因为有太多事情要处理。中午一点,ICU打来电话说让我们去医院等着。妈妈当时已经乱了阵脚,只是把爸爸的证件全部给我,让我处理这些细碎的事宜。
到医院后,妈妈换上墨绿色的ICU衣服,看着爸爸一直哭。
她喃喃自语:“你快醒来,我们还要吵一辈子的架……”爸爸嘴角的血还在不停地流着,他的好朋友也来了,依次陆续地进ICU看看他最后一面。可除了仪器的声响,再也没有其他声音。那天江西特别热,在春天的尾巴上,我爸离开了。2020年4月27日14点45分,我爸永远活在了这个时间里。我一直摸着他的身体,从温热到逐渐变凉,感受着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温存。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人类的伟大,这种伟大来自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有生生不息的希望。
后来,我们忙着帮父亲穿寿衣,忙着把他送到殡仪馆,忙着提前去看墓地,选择合适的位置。过场或是形式都不重要,我捧着爸爸的遗像,看到他的身体进入火化炉最后变成一捧灰和几根骨头的时候,我释然了。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一把灰和几根骨头吗?我的24岁结束了,我的焦虑也伴随着父亲的离世结束。
整理遗物的时候,我翻看爸爸的手机相册,里面几乎全部都是我的照片。我还看到他把既往的所有病例都弄得整整齐齐,我不知道是不是要感谢医院的人道主义,从不说肝癌,只说“肝ca”,以至于我爸不知道病情,直到去世他也以为自己只是肝硬化,但也或许他其实知道。
我爸在世的时候,总说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可妈妈说,这次事情我处理得很好,没有犯下任何小错误,安安心心地把他送走了。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那天哥哥对我说:“我觉得人死后是一种解脱,所以我哭不出来。”我对他说:“好巧,我也是这么想的。”你问我会难过吗?会。但不会太难过,每个人终究经历这一步。五一期间,我处理着琐碎的事情。我买了礼物送给蔡医生和袁医生,若不是他们,爸爸活不到那么久,这也是我第一次与医生建立比较近的联系。因为有医保,花费也都在预算范围内,妈妈今后的生活不会有影响。
我倒不会唾弃命运让我24岁经历生离死别,我只想以后面对任何事情都能想想24岁的我,到底有多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