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正在青海省某条盘山公路上不紧不慢地行驶着,右手边的岩壁上,一路蜿蜒着杂乱的灌丛。在乱糟糟的枝桠间,一对粗壮的、倒八字型的“枝桠”晃动了一下。“枝桠”中间,是一张鹿脸。不是我们偶遇的那只,但大概就是这样一张脸。图片:Fanghong / wikimedia
高原上的偶遇
幸福来得太突然。来到高原已经有半周了,我一直在仰望身边的三位老师。
那是2014年,我一个学动物行为生态的在校生,居然还从没出过野外。大神看我可怜,就收了我当小跟班,带我去青海找雪豹(的痕迹)。结果,我雪豹缘不佳也就算了,还特别不争气地从上高原第二天就开始高反,一路吐得昏天黑地。而带我出野外的三位老师,一路找雪豹、找岩羊、观鸟,指给我看各种路边的动物。直到开头那一刻,吐得嘴唇发紫、瘫在后座的我突然弹起来,指着窗外。身边的老师赶紧拿起长焦相机,放下车窗。
副驾驶的老师是位可爱的美国大叔,他低下头,透过车窗查看,低声说:“Thorold’s deer.”开车的老师停住了车,补充翻译:“白唇鹿。”那是一头大公鹿,有一人高,跟一辆摩托车差不多大。它晃动着漂亮的鹿角,独自在岩壁上行走。我马上明白了它为什么叫“白唇鹿”。因为它浑身披着棕色的皮毛,除了口鼻部——黑色的鼻端周围一圈完全是白色的,这白色区域向下延伸,一直到整个下颌。
“白唇”的确是它身上最显眼的特征。戴白色口罩的一个鹿。图片:wildlifepartners.com
大猫也让它三分
白唇鹿 Cervus albirostris,种本名 albirostris 是由拉丁文的“白色(albus)”+“口鼻部(rostrum)”组合而成,描述的正是它“白唇”这一特征——顺带一说,Albus 这个单词你可能很熟悉,如果你知道霍格沃茨校长阿不思·邓布利多(Albus Dumbledore)的话。校长的白胡子也好像一个大口罩。
图片:Harry Potter and the Philosopher's Stone(2001)
十九世纪末,俄国探险家普热瓦利斯基(Nikolay Przhevalsky)从一位名叫索罗尔德(G. W. Thorold)的人那里买到了第一件白唇鹿标本,并据此对白唇鹿进行了科学描述和命名,也就是“阿不思(白色)的口鼻部”。
因为是从索罗尔德手上买到的模式标本,这一鹿科新物种也得到了一个英文名“索罗尔德的鹿”(Thorold’s deer),嗯,并不是“阿不思的鹿”。当然,这些信息是我离开野外,重新拥抱网络世界后才知道的。在2014年初夏的那个时刻,我正沉浸在跟那只大公鹿偶遇的兴奋中。不过,这场偶遇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短到我身边擅长摄影的老师还没来得及给它拍张好照片。
或许这只白唇鹿本来就没打算久留,也或许它是注意到下方三米左右突然停下的汽车。总之,它调头淡定地往高处走去,很快就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抓拍机会转瞬即逝。图片:pfaucher / inaturalist
成年雄性白唇鹿是很“刚”的动物,这让它鲜有天敌。对狼或者雪豹来说,白唇鹿是它们不容易对付的猎物。
甚至有新闻报道说,有人拍到了一只雄性白唇鹿驱逐两只雪豹的画面,位于食物链下游的白唇鹿成功把高原上的顶级捕食者逼退了。如果当时我们对大公鹿施加了压力,造成了威胁——当然我们不会这样做——或许,大公鹿就不会选择避开,而是会反过来驱逐我们了。“嗷,大猫不好当”。图片:Rolf Dietrich Brecher / flickr
你看这个屁股,是哪种鹿的
大公鹿离开前,我最后瞥见的是它棕黄色的屁股,这也是白唇鹿的标志性特征之一。当地还生活着另一种鹿——马鹿(Cervus canadensis),要想从背影分辨这两种鹿,就看屁股。鹿的尾巴周围有一片毛茸茸的屁垫臀斑,马鹿的臀斑是白色的,而白唇鹿的臀斑是棕黄色的。因此,白唇鹿也有个俗名叫黄臀鹿。猜猜看,哪个是马鹿,哪个是白唇鹿。
图片:Jakub Fryš / wikimedia;Alex Melman / flickr
白唇鹿还有另一个俗名:扁角鹿。仔细看它的角,你会发现,这角跟我们熟悉的梅花鹿角的确不太一样,梅花鹿角是圆柱状的,而白唇鹿角的主干部分好像被前后挤压了一下,变得扁平了。鹿属动物的角是“实角”,由真皮骨化之后形成。鹿角的生长需要消耗能量,顶着沉重的鹿角活动也是耗能的事。
所以,对白唇鹿这些鹿属动物来说,只有成年雄鹿才长角,而且鹿角会在每年繁殖季后脱落,看起来是比较经济、比较节能的选择。其实这也为科学家解释鹿角为什么存在的“性选择”假说提供了证据。“性选择”假说认为,雄鹿的大鹿角有利于帮助它获得更多的交配机会——雄鹿会炫耀鹿角展示自己的健壮,也会用鹿角互相顶撞来打败“情敌”——而这反过来也促进了鹿角这一性状的演化。互相比划的雄性马鹿。
图片:Jakub Fryš / wikimedia
白唇鹿的繁殖季在每年秋季,次年的五六月份是雌鹿产仔的季节。我们遇到那头大公鹿时,新一年的发情期还没到来。这时候,成年雄鹿一般会独自游荡,跟雌鹿群保持距离;雌鹿则通常结成十只左右的小群体。
最好与你老死不相往来
分散活动时,白唇鹿倾向于选择植被比较茂密的生境,比如说高山针叶林地带,或者是我们见到大公鹿的那种灌丛。
不过,白唇鹿更喜欢吃高山草甸上的草本植物(禾本科、莎草科)。高山草甸是开阔环境,隐蔽性较差,为了吃上美味的食物,白唇鹿会倾向于集结成大群。前几天(5月10日),有摄影师在四川甘孜拍到了上百只白唇鹿组成的大群,从照片来看,群体中既有雌鹿,也有雄鹿;今年早些时候,还有甘肃祁连山国家公园发现200多只白唇鹿大群的报道。这两次人类和白唇鹿大群的“偶遇”,就都发生在开阔的草甸上。开阔环境下的一小群白唇鹿。
图片:pfaucher / inaturalist
藏区人民会在四五月份到高山草甸上挖虫草。2014年的一项研究指出,白唇鹿会季节性地避开人类活动频繁的地区,比如在虫草季迁移到它们生境的海拔下限(4000米以下),避免与挖虫草的人类相遇;等到虫草季过后,白唇鹿才会回到海拔4000米以上的区域活动。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回避,我们才会在海拔3000多米的地方遇到那头大公鹿。
离开高原,它们还能安家吗
今天,野生白唇鹿生活在海拔3500米~5100米的高原地区,它是中国特有的动物,是在青藏高原的独特生境下演化出来的。2004年的一项研究指出,白唇鹿的祖先是在510万~610万年前跟马鹿(C. canadensis)、梅花鹿(C. nippon)分家的。这一时期,青藏高原的最高海拔还不过一二千米,青藏地区的南部还是潮湿的热带、亚热带雨林。随着青藏高原的隆起,整个东亚地区的气候逐渐发生了改变。
白唇鹿的祖先或许就是在这个时期迁移到青藏高原,并在高原的环境选择下演化出了独特的适应性生理特征:比如帮助它适应寒冷环境的、保暖的针毛,帮助它适应低氧环境的、大量的血红蛋白和心肌细胞线粒体。牦牛也是适应了高原生活的代表。图片:travelwayoflife / flickr
生境的特别使得白唇鹿的野生种群调查很难开展,因此,IUCN直到1994年之前都未能对白唇鹿的濒危状况进行评估;而直到今天,对野生白唇鹿物种数量的评估也仍是“未知”。同时IUCN也指出,白唇鹿面临的主要威胁除了牛羊养殖业的挤压和外来物种带来的疫病,还有野捕利用。野捕利用也许算是一把双刃剑。1958年,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为了获取鹿茸,青海省祁连县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圈养白唇鹿的国营养鹿场。
从那时候开始,野捕、驯养、繁殖白唇鹿的工作就在养鹿场和动物园里开展了起来。前些时候,我还在北京动物园见到了白唇鹿的圈养个体。北京动物园的白唇鹿。图片:hannah
一项在上海野生动物园开展的研究显示,来到低海拔人工环境的白唇鹿,它们的日活动节律跟在高原上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和繁殖的成功一起提示我们,白唇鹿或许能够适应迁地保护。
虽然过去人们忽视了对白唇鹿人工种群进行遗传管理,但是,既然已经建立了人工种群,何不把圈养变成迁地保护,补上缺失的一环?说不定在未来,现在的圈养种群还可以反哺野生种群,让这种分布海拔最高的鹿,一直一直在青藏高原的草甸上淡定漫步。本文是物种日历第6年第136篇文章,来自物种日历作者@hanna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