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户调查:流行病学博士生的田野调查经历

作者: AugustP

来源: 果壳

发布日期: 2020-05-15

本文描述了一位流行病学博士生在进行入户调查时的经历,包括遇到的困难、调查对象的反应以及调查过程中的趣事和感悟。

当敲门声响起,门外站着的,可能是快递小哥,可能是推销员,还可能是我和我的同伴。朋友,你听说过入户调查吗?我是一名流行病学博士生,我不看病,但经常会做“田野调查”,俗称“下现场”。在田野调查中我经历了太多毒打,而其中最让人受尽折磨却偏偏在回忆中留下一点回甘的,便是其中的“老大难”课题——入户调查。

入户调查是流行病学收集信息的一种方法,说白了,主要就是挨家挨户上门做问卷或者访谈。回想第一次入户的时候,我还那样天真,不就是敲门然后做问卷嘛,多简单!那是一个65岁及以上老年人的健康相关课题。在经历了入户前培训、办理了需要的层层手续后,我们背着满满的调查礼品(迷你装洗衣粉),脖子上挂着调查证,手里拿着居委会的介绍信,壮志酬筹地来到了小区。

但一个小时后,我就深刻地意识到:“敲门就能进”只存在于未经传销、诈骗等洗礼的古代,比如唐僧师徒所处的那个时期。虽说我们经过了居委会的批准,只不过他们同意是一回事,提供帮助又是另一回事。所以这个户最后到底能不能进去,却是凭各自的本领。小区每栋楼都有门禁系统,进不了这道大门,更别说拍打调查对象的家门。于是我只能在旁边假装阅读文件,等到有住户刷卡进门时,偷偷尾随。

当然,尾随逃门禁的行为是不正当的,请勿模仿。顶着负罪感进入了楼内,总算是通过了第一关,这下和调查对象就只有一门之隔了。我按着名单从六楼挨家挨户敲过去,一直敲到一楼,反复进行着鸡同鸭讲般的对话。在我讲完开场白“您好,我是***委托的***,想对您进行问卷调查……”后,得到的回复一般可以概括为:“我不买/我不听/我不用!”我也只能在门外呐喊:“我不是!我没有!你听我解释!”

现代社会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理念真是深入人心……当然,成功概率再低,也不会是0%。还是有老人家愿意让我进门的。在陌生人家里,到底是不自在啊。面对每个向我敞开门的住户,我都秉承着120万分的感激与珍惜。每一次,我都一边仔细斟酌问话方式,一边在调查对象的耐心边缘小心试探。

入户前培训的时候,对于如何好好提问我们有过统一讲解。遇到有专业术语的问题,比如“您既往病史有哪些?

”,为了避免老人无法理解,需要转化为“您得过什么病吗?”这样的白话。而对于一些比较敏感的问题,直接问则很尴尬,比如这次的调查对象岁数比较大,很可能丧偶。如果直接照本宣科地问“您丧偶了吗?”,可能会让老人陷入悲伤的回忆中不可自拔。于是需要先试探着问“您跟谁一起住啊?”,如果是跟老伴儿的话那这个问题就可以略过了。

有一家人可能以为我是查户口的,连户口本都拿出来了,只为了证明他们所言非虚。

不知道是不是户口本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思路,不管我后来问到啥,他们都尽力做到言之有据。于是画面就变成了:我:“您最近有去过医院吗?”对面埋头猛翻,拿出一摞病例放在我面前。我:“您最近医药费大概是多少呢?”对面又在柜子里一通猛翻,拿出收据袋,放在我面前。好多调查时间都花在了找各种材料上。尽管我疯狂表示问卷只需要填写一个范围,不用这么详细,但是他们仍然坚定地表示:你别不信,我这个材料肯定能找着!

还有一家老爷爷以为我是串门的,热情地把我请进来,一通寒暄。但是问卷太长,一路问下来拖了好久,直到老爷爷儿子回来了。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您最近购买了什么营养品吗?”时,这个画面怎么看怎么像传销。我最后几乎是在老爷爷儿子那道德谴责的目光中落荒而逃。明明没干什么错事儿,总觉得于心有愧。

做完问卷后,口干舌燥的我拿出小礼品时总会生出一股羞耻感。

我到现在都记得,在宽敞明亮的精装修房子里,阳光暖暖地照射进来,对面的爷爷奶奶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从书包里拿出一袋廉价的迷你装洗衣粉时,他们脸上那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你们这个礼品,也就2块钱吧?”对不起,是贫穷打败了我们!其实我们也不想这么穷的,但人群研究要有足够的样本量,才有说服力。因此人群的数量级,往往是成千上万甚至几十万。

这样的数量,使得即使是几十万、几百万的研究经费,平摊到每个调查对象身上,合算下来也就是一个人几块钱而已。

入户调查的黄金时间转瞬即逝。为了避免调查对象没起床、在吃饭、在睡觉,我们入户调查的规定时间为上午8:00~11:30以及下午2:30~5:00。我们一行人的壮志在一次次失败中消磨殆尽,直到五点死期,才勉勉强强完成了那天的指标。入户难,但是很有必要。

流行病学(epidemiology)一向寂寂无名,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很多人可能才知道它。它的定义,教科书上讲得挺复杂,但一言以蔽之,它主要是研究群体中疾病的患病状况和预防方法的。因为面对的是群体,所以这个专业最通常的手段,就是用数据说话。

也许你会问,收集数据有N种方法,干嘛非要选择这么麻烦的入户调查?首要原因当然是——问卷太长了!试想,你会认真做完路边发给你的30多页、密密麻麻的问卷吗?

你会耐心回答完电话里长达一个小时的、陌生人的提问吗?你会在网上自主填完这么长的、不是必须要做的问卷吗?这么一想,入户调查就很靠谱了,它可以收集到更丰富、详实的数据。不过这种方式相对耗费时间和人力。另外,在被调查者熟悉、放松的环境里,更利于问一些比较隐私的话题。入户还相当于实地考察,可以收集一些关于家庭氛围、居住环境的信息。

所以时至今日,入户调查依然是一种很重要的信息收集手段,国家做人口普查时也主要采用入户调查的方法。

曾几何时,我也遇到过犹如这位大爷一般的调查对象。由于问卷很长,所以对时间的掌控,是重中之重。属于一类的问题,可以串起来统一问,不然便时常会收到这样的感慨:“查户口都没问这么多啊!”调查对象顺嘴提到的问卷内容,也要及时填写,不然他们可能会“嫌弃”:“你记性太差了,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一般而言,为了提高成功率,我们会提前进行宣传,比如在公告栏张贴海报,通知住户具体的入户日期。我们往往还会采买小礼品,发放给完成调查的人。礼品受赞助方、经济各方面的影响,往往集中在肥皂、牙膏等实心小礼物。我尝试过背着一麻袋的肥皂在北京早高峰的地铁中苟延残喘。亲身经历告诉我,肉体和灵魂真的可以分离。

后来,我还参与了很多次入户调查。最凄惨的一次,大概就是敲了大半天的门,却被整整两栋楼的用户拒之门外。

那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入户不成功后的解决方法,教科书上写得那么粗糙,什么扔硬币、扔骰子决定往上走还是往下走。刚开始看的时候还感慨这么不严谨吗?真正到了现场才知道,写得这么随便,可能是因为:一家都不给你开门根本用不到这些小技巧啊!敲到后来甚至有小朋友打开防盗窗跟我问好,并向我表示同情。组长看我可怜,说要跟我一起入户。我本来很感恩戴德,但是敲到一半我就开始后悔了。

组长是一个很高很壮的男孩子,本来人家看我敲门,还会问两句“哪儿来的啊?干嘛呀?”,但是换了这位身高一米九的搭档以后,我都能“听见”他们通过猫眼看见我组长后,由内心发出的一句“哦豁!”然后话都懒得多说,直接闭门谢客。

而如果在农村做入户调查,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城郊乡镇居民更多的是自己建房,所以与其说是入户,更贴切地说是走进他们的生活。我记得有一家人,跟四合院一样,兄弟姐妹住在一起。

我走进大厅的时候他们正围坐在桌子前。大人们一边择菜一边聊天,小孩子在院子中央玩耍。他们切了个大西瓜给我,还给我塞各种瓜子。其他人家,有的会在门口拿大铁链子栓条狗,隔着门吓唬人。也有儿女都进城打工,全家只剩老人的,于是门总是大敞着,老人家会时不时地跟路过的邻居聊上两句……

门的背后,问卷之外。做入户调查时,有时候一天下来,要敲一百多个门,我会想是什么样的意志在支撑着我啊!大概是为科学献身的精神吧!

其实对于我来说,入户调查是我学术生活中很难得的体验。它让我从象牙塔走出来,每敲开一扇门,都让我觉得这是给我一个机会匆匆一瞥别人的人生。我听到很多故事,看到很多种生活方式……我看到家里养三条狗的快乐主妇,我看到单身至老独居的奶奶,我也看到上有瘫痪老父亲、下有脑瘫儿子的中年男子……我看到很多孤独。有些人有很多很多话,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诉说对象,会跟我们絮絮叨叨说上好久。

有的老人家会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去,从他们年轻时候的经历讲到现在儿女成家立业,讲不完的话甚至还想留饭……有时还话里话外地夸我,夸得我整个人不好意思了。但是我也看到了乐观,比如在询问“您认为您的未来充满希望吗?”这个问题时,有老人会快乐地答:“我退休了,儿女长大了,我觉得我能活到20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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