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伯庸的小说《草原动物园》里,有一个缄默不语,却拥有理解动物神奇能力的孩子,垂死的动物经过他的抚爱,可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获得安宁,宛若一位替动物做临终祷告的牧师。现实中确实有一个为无数动物送行的沉默者,她的故事比想象更神奇。
葛兰汀(Temple Grandin)是一名动物学家,科罗拉多州立大学教授。她的专长是设计、评估宰杀家畜的装置,从事这一行业达三十年,北美一半的屠宰场都在使用她的设计。葛兰汀说,我们不能避免吃肉,所以我们至少要让它们快速、平静地赴死。
葛兰汀是自闭症患者。她拥有正常的智力,但思维方式与一般人非常不同。她的形象思维非常强。在她的脑子里,一切都是以形象的形式出现的,而不是语言。当她需要说话的时候,她必须把形象转化成已经存储在脑子里的话语的声音,像剪辑录音一样。
正因为这种具体的思维方式,自闭症患者拥有惊人的细节观察力。我们感知到的世界纷繁复杂,但我们的“概括式”思维,会让我们忽略这个复杂系统的很多细节,对许多东西视而不见。伊利诺伊大学的教授西蒙斯(Daniel Simons)做了一个实验,让受试者看一段传球的影片,让他们数出一共传了多少次球,影片中途乱入了一个穿着大猩猩服装,还在捶胸口的人。有一半的受试者专注于数传球,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显眼的“大猩猩”。
但是自闭症患者就不是这样。他们能看到一切细节,正所谓庖丁解牛,目无全牛。有些自闭症患者是极好的画家,不用学就懂得透视画法。因为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个东西,而是一大堆纷繁的细节,景深、阴影什么的,在他们的眼睛里统统无所遁形。
那么,这些又跟葛兰汀设计屠宰场有何关系呢?因为动物的思维方式有点像自闭症患者。动物的抽象思维很弱,所以它们不擅长归纳总结。它们看到的世界也是一大堆细节。葛兰汀说动物是“超级具体化”的,是“超级细分派”。这使得动物经常注意一些人类根本“看不到”的细节。虽然普通人和动物都睁着眼睛,但我们的大脑已经把“无关信息”当成垃圾过滤出去。
在这方面动物的思维有点像小孩子。
我听说《变形金刚》上映的时候,有人抱了两三岁的小孩去看电影。结果自然是小孩被吓得大哭,无论大人怎么哄“宝宝你看,大机器人多好玩呀”都不管用。快速移动的巨大物件,鲜明的对比,巨大低沉的声音,都是很容易让人受到惊吓的东西。但是大人已经具备了概括思维能力,他们把这些感官刺激概括成二次元荧幕上变形金刚的形象,从而过滤掉了恐惧。
而小孩还把这些视为大难临头,其实这是很合理的,突然的巨大感官刺激往往意味着突如其来的危险。
所以要设计成功的屠宰场,让动物平静、从容地赴死,首先就要驱逐动物心头的恐惧。而要知道动物害怕什么东西,就要用动物的方式去观察世界。这时,葛兰汀对于细节的观察能力就派上用场了。她曾经走过养牛场的牛去打针的过道,还有一次她手脚并用爬过屠宰场里猪走的通道,借此发现许多一般人无法注意到,却可能让动物惊惧的细节。
比如一张飘荡的塑料纸、机器的轰鸣声、水上的倒影(传说亚历山大大帝的宝马贝瑟法鲁斯害怕自己的影子)。
综合各方面经验,葛兰汀设计了一套评估屠宰场的标准:1、牲畜被一次性击昏和杀死的比率不得小于95% 2、牲畜被击昏的比率达到100% 3、牲畜惨叫的比率不得大于3%。4、牲畜摔倒的比率不得大于1%。5、使用电棍的比率不得大于2%。这个标准非常简要,但是很有效。
一般人都会觉得,标准规定得越复杂,越密不透风才越好。但是使用归纳思维的普通人,对于过多的细节会出现“选择性失明”。葛兰汀听说过,农业部的官员在审核一个屠宰场的时候,看到一个工人在殴打猪,把他们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来了。但细节发挥了一叶障目的作用,生猪本来要电击昏之后才挂起来放血的,那个屠宰场居然把猪活生生地挂起来就去放血。他们完全看不见在屠宰流水线上痛苦挣扎的猪。
葛兰汀曾经花费二十四天,观察一个大型肉类加工厂的全貌,把一百多人的活动,一步步的工作状况全记到脑子里。终于,有一天,一整个纷繁复杂的大工厂,全都活在了她的脑子里,一个步骤接着一个步骤,一切活动都通向最终的目的:生产死亡。而她就是确保这些动物能够平安走过最后一程的人。她甚至不会祷告,因为动物无需祷告,能使它们平静下来的,只有平静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