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一种鸟,它们一辈子都在天空中度过,几乎从不落地。《阿飞正传》中提到的这种鸟,其实就生活在我们身边。这种神秘的小鸟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空中度过。就连窝也搭在离地面数米到数十米高的地方。除去极少数意外情况,它们从不落地。每年3月,经过长达26000公里的迁徙,它们从越冬地——遥远的南非回到了春意盎然的北京。
当你在上下班的车流中绝望地拥挤时,它们正在成群结队地以每小时上百公里的速度掠过车流的上空,享受着回家的兴奋。它们,就是北京雨燕,以一座城市命名的鸟儿。它们见证着四九城的繁盛与消逝。它们还见证着北京的重生。长久以来,它们在这里俯瞰着整个北京城。时至今日,当你走近正阳门等的古建筑时,也依然经常听到它们兴奋的尖叫声,幸运的话,还能看到它们急速掠过的纤细身影。
雨燕非燕——虽然雨燕的名字中有个“燕”字,但它们和我们的邻居——喜欢在屋檐下搭窝的家燕/金腰燕是完全不同的物种:从生物学分类而言,家燕和金腰燕皆属于鸟纲雀形目,跟我们熟悉的麻雀同属一大家族;而雨燕则属于鸟纲雨燕目,相差甚远。燕雨燕(左)和燕子(右,以家燕为例)在羽色、体型上都有比较明显的差异。你能找出这些不同吗?
既非亲戚,雨燕是断然看不上家燕那些位于低矮民居中的泥巢的——当年,除了民居之外,四九城遍布古建筑,仅内外城沿线就矗立着16座气势恢宏城楼,再加上皇城四门(“内九外七皇城四”,即北京“四九城”之称的由来);更别提各种皇家园林里的亭台楼阁了。这些高大的古建筑就是北京雨燕精心选择的家——即安全又结实,特别适合雨燕这种每年都喜欢回原地繁殖的鸟。雨燕也因此得了个好听的民间称呼:“楼燕儿”。
北京雨燕会挑选那些形成一个半封闭小空间的古建筑缝隙(比如屋檐下、斗拱里侧等),并在里面用废纸和干草等细碎材料用唾液粘合,做成一个浅碟形的窝。然而,古建筑真的安全么?建国初期,北京如何规划与发展成为一个重要议题,诸多学者为了四九城的建设与规划而进行着激烈的争论。最终,“梁陈方案”被否,轰轰烈烈的拆城运动随即展开。
城墙是古代防御的工事,现今已完全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并正在日益阻碍和限制着城市交通的发展。更主要的是,城墙是封建余孽的象征——郭沫若。你们真把古董给拆了,将来要后悔的!即使再把它恢复起来,充其量也只是假古董!——林徽因。在这场“拆城运动”中,除了像东便门儿箭楼这种个别的因为失修在30年代就已经被拆除的,其它大部分城楼和箭楼都在1952年-1969年之间成为了城市建设的牺牲品。
曾经恢宏的“内九外七皇城四”被拆得仅余天安门、正阳门和德胜门(德胜门仅存箭楼)。除了城墙、城楼之外,城内因为各种原因被推平的其它古建筑更是不计其数。“四九城”已经彻底沦为历史。这样剧烈的环境变迁对于十分恋家(喜欢重复使用旧巢址)的雨燕而言,简直是毁灭性打击。大量宜居巢址的消失导致了北京城区的雨燕数量较上个世纪前期下降了约90%。仅存的约五千只雨燕只能愈发集中在少数几处现存的古建筑中。
然而,这种扎堆儿繁殖的现象也导致了很多古建筑为了保护木质结构免遭大量鸟粪腐蚀而挂上了防鸟网,进一步压缩了雨燕的生存空间。想在北京活下来,太难了。根据北京观鸟会 “京燕项目”的调查结果,正阳门、天安门/故宫区域、颐和园、北海等古建筑区都属于雨燕分布很集中的地方,每处平均有200~500只雨燕繁殖。
而根据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最新的调查结果,“内九外七”中现存最完好的正阳门记录过多达1100只的极限数据(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北京雨燕调查,2018年)。幸运的是,北京雨燕的适应性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拯救了它们。虽然从中国到欧洲,雨燕都喜欢在古建筑里繁殖,但这只是因为这些建筑高大、结实,而且具备能容纳它们的巢的小空间(比如中式建筑木质结构的缝隙,或者欧洲教堂墙体、屋顶的孔洞等)。
因此,一旦它们能找到类似的空间结构,那么也会开心地住进去。近年来,欧洲有不少地方(比如德国和英国)在建造民居和整修建筑时,会推荐专门为雨燕安装嵌入式/悬挂式人工巢箱或者留出给雨燕筑巢的孔洞和空间。这一举动受到了广大雨燕的欢迎,证实了人工巢箱和具备适宜构造的现代建筑也能吸引雨燕繁殖。不过,像这样嵌入住宅的人工巢箱在北京这种并非独门独院、统一规划建筑且对墙外悬挂物有诸多限制的地方行不太通。
指望国内规划建筑的时候专门为某个小动物留地方的可能性太小了。前几年被吹上天的“雨燕塔”(魔改的雨燕人工巢箱,也不知道是哪位大神琢磨出来的)也彻底沦为一个笑话,被扔在了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至今只得到了麻雀的眷顾。然而,机智的雨燕并不甘心放弃北京城的家,它们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立交桥的桥梁下,以及某些结构比较复杂的现代建筑缝隙中筑巢。
这种现象在我上中学刚开始观鸟时(2002~2003年前后)只是零星存在;在我负责北京观鸟会“京燕项目”的那几年(2007~2011年)有越来越多的志愿者观察到类似的现象;比如天宁寺桥、广安门桥、国家图书馆等地都属于雨燕群体比较活跃的地方。
而在近两年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组织的雨燕调查中,西直门桥、保利大厦等更多现代建筑中的雨燕巢区被记录到;同时,天宁寺桥这个“老巢区”也愈发受欢迎——这里雨燕群体最大数量达到了880只(繁殖后统计)。利用现代建筑繁殖的雨燕已经占到了调查录得雨燕总数的约四成(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北京雨燕调查,2018)。
虽然我们惊喜地发现了北京雨燕能找到新家,但它们的数量是否已经转势回升仍是未知,需要更长期的调查数据来证实。不过,至少有希望总比没有的强。雨燕自身已经在积极地适应城市生活,而作为它们的邻居,我们也在行动。
当今,众多自然爱好者以及越来越多的政府和非政府机构(比如北京园林绿化局、北京观鸟会、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等)都在关注着雨燕等土著野生动物的生活,并且尽自己的努力来记录它们的行为、统计它们的数量、保护它们的家。比如北京野生动物救助中心组织的北京雨燕调查项目,参与的志愿者已经超过了200人次。
更加令我关注的,就是近年来政府终于认同了自然也是城市建设和城市文化的一部分,开始在城市规划时强调本土植物的种植和本土野生动物的宜居性。这是非常积极的变化,虽然最终落实效果有待进一步观察,但我必须先为这种态度的转变吹一波。我们来看看北京园林绿化局《北京市城市森林建设指导书》的节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在北京政府层面的城市规划指导性文件中,如此郑重地提到本土生物多样性保护与重建。
虽然上面的描述跟雨燕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间接关系也很重要,比如昆虫多了就意味着雨燕的食物就多了);但相信今后这样积极的变化的会越来越多。政府态度的转变不仅体现在政策中,也体现在对待民间保育组织的态度上——最近,由政府与民间机构(山水自然保护中心)联合开展的“自然北京”项目已经有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力。北京雨燕的调查、保育与相关的自然教育就是这个项目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虽然关于北京雨燕的保护仍然有着诸多很难解决或者需要时间去解决的问题——比如确认北京雨燕的数量是否真的在回升,比如讨论古建筑防鸟网的去留,比如雨燕人工巢的推广,再如让“雨燕友好型”建筑融入中国国情等等……但是在民间,我们已经看到了日渐增多的自然爱好者和保育机构在贡献自己的力量;而从政府的角度,我们也看到了本土生物多样性保护的权重在不断提升。这些,都给了我们时间和希望去解决雨燕保护遇到的问题。
毕竟,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本土野生动物,而在改造与规划城市时,把留住这些“土著”的希望寄托在它们的适应性上是不现实也是不公平的——也许北京雨燕暂时成功了,但失败的例子更多。因此,需要我们去主动关注一些事儿、做一些事儿来帮助这些不会说话的邻居。在我们共同的努力下,北京,有机会成为一座对野生动植物友好的城市。对我们人类而言,这样一座充满生机的城市是不是也更宜居、更舒适、更有人情味儿呢?
自然文化是北京传统文化里重要的一部分。北京的传统文化在,北京的精气神儿就在。北京就在。因此,留住北京最后的本土野生动植物就是保护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