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九价HPV疫苗第三针的这天早上,我特别困。因为疫情,我已很久没有真正出门,更不用说走这么远的路。日出时就起床,又经历了2个小时的交通。看见路边大丛迎春花的时候,我还能徜徉着拿出手机拍照,而当针头扎到我左臂上,已困得连痛觉都不甚清晰了。
坐在卫生院走廊的椅子上,身旁一个幼童抹着眼泪急迫地问:“我的口罩呢?”周围的大人们纷纷大笑。我听着他们的笑声,在朋友圈发布了那条筹谋许久的消息:“25岁第一天,计划完成!”本只想收割几个点赞,但回头细想这一年多的折腾,它也的确值得一贺。
自从知道有HPV疫苗这种东西存在,我就惦记上了它,“预防宫颈癌”是个极大的诱惑。预防范围最大的当然是九价,我的年龄也小,但当时的方式是组团去香港打,一共三针,相当于购物旅游三次,成本太高。我一直观望。2018年,九价疫苗正式在内地上市,打疫苗于是提上了日程。
这事儿有困难,我是知道的。不管私立医院还是社区医院,都要花笔大钱。更头疼的是,苗的总量就很少,什么时候能打、在哪里打,这些都要碰运气、花精力,难度不亚于春运抢票。但我偏偏是个执拗的人。知道一件事能做,就会想要试一试。
起初我还是嫌麻烦,准备在私立医院花5000块钱解决。打开公众号进入商城,九价疫苗就赫然挂在商品列表里,这不是很容易嘛?点进去,没货。下一轮预售前,我设好闹钟,像等待双十一开售一样准备献上订金。闹钟一响,刷新,没货。我有点泄气。
要转向社区医院了么?九价疫苗进入北京之后,各路相关介绍里的说法都很相似:“请向附近的社区卫生院咨询是否可以接种。” “附近”二字乃无效的占位字符,而打开北京市疾病防控中心官网上的“免疫规划预防接种门诊”列表,在册的接种门诊有461家。它们都只在工作日上班。也就是说,假设领导对我上班摸鱼的行为从不干预,我上午打3个电话、下午再打3个,把这张表上的所有电话都打一遍也需要76.8个工作日,合15个星期。
向身边的朋友打听情况,有好几个和我一样打算的,没有一个排上了队。某天,实习生提到了她准备打疫苗,因为生病没去成。“打疫苗?九价吗?”办公室里全组妹子们都围了上去。“对。”“你提前排号了吗?”“没有,去了直接打。”她很肯定地说,还给我们发来了一张社区医院的纸质通知照片。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我挑了一个对方上班的日子打电话过去询问。作为一个社恐,一直以来都靠线上交流,打电话还有点语无伦次。“请问,您那边是能打九价吗?”电话那头肯定,但随后说,苗已经没了,要等下次再进。“下次是什么时候?”对方说不准。“那,那那个,我能先登记预约一下吗?”“不能预约的,你想打的时候打电话来问吧。”——换句话说就是,看命,撞大运。
我也能理解此时的状况。接种才刚刚放开,完善的预约制度可能也没建立起来,疫苗的生产更不可能立刻跟上需求。比起花上15个星期给461家医院挨个打电话,静观其变还算个稍好的选择。也许再过半年,这阵苗荒就能过去,匮乏局面随之解除。
我的朋友小言不这么想。她在杭州的同学排了很久,才终于拿到了一张次年7月的号。“你小点,还能等。但我马上就26了,没多少时间了。”她是对的。
即便我更年轻一些,这种年龄焦虑一样笼罩在头上。注射九价的资格只维持到26岁,截至27岁生日之前。然而,打完全程三针最快就需要6个月,最长则要一年(要求在一年内打完),还没算上接种前的漫漫排号路。如果接种期间出了什么岔子,如请假失败、供货断了或者更大的不可抗力,超龄轻轻松松。
与此同时,我身边仍没人成功预约。我又点开了收藏夹里疾控中心的那条链接,“向家附近的社区医院咨询”,也许这条路才是对的。
我在一个周末打开了地图,按名单逐一对照,最终从里面筛选出了离我住址比较近的8家。工作量已经大大减轻了,此后的一周,我踩着上班时间找这8家医院全部询问了一遍。“您好,您那儿能打九价吗?”“不能,现在没苗。”“那我能先预约排队吗?”“现在不能排队的。”相同的几句话反复讲,老社恐拿起手机来也渐渐轻车熟路。
已近年末,大家都忙着冲KPI、做旧年复盘和新年计划,我也一样。打疫苗的事也只能先放一放,转眼又过了春节。带来转折的还是小言。某天,她突然发给我一张图片。点进去,我发现那是一个卫生院的定位截图,地图显示它在城西边一片旅游景区的合围中。“这家可以预约。”她说。现在有没有苗不重要,关键是,这家卫生所允许登记预约。而且,排队时间基本是有准儿的——半年左右。“确定?”“确定。我已经排上了。”
向城西进发,我加入了“组织”。小言说,只要电话里留信息给对方就可以。我捱到白天,成功拨通了电话。“您那边是能打九价吗?”“对,不过现在要排队。”“好的好的,那我直接和您说个人信息就行吧?”“你住哪边?”“我住朝阳区,东边。”我一向不懂怎么撒一些小谎,全都照实交待。“哦,那你拿着身份证来吧,现场登记一下。”他们只在周一和周四下午上班、4点就下班,单程2小时,意味着要请半天甚至一整天假。
“我听我朋友说,电话登记就可以呀。”“不行的。我们院里这边也有很多小姑娘职工要打,很紧张的,你带身份证过来。”
一路上我不断反思,如果我对北京的人口分布有概念,一开始就应该瞄向京郊的卫生所,走“郊区包围城市”路线早就成功了。现在,折腾了一圈才明白一支九价疫苗的珍贵。坐到终点站下车,又步行了十几分钟,七拐八拐之后我终于找到了那家社区医院。是一栋水泥矮楼,被浓密树荫包围着,进出的只有一些拿药的老人。
我推门进入免疫接种门诊的诊室,说明来意。对方问了年龄,掏出手机让我扫码进入一个微信群,里面已经有了几百人,都在排队打疫苗。她让我把昵称改成了“姓名+日期”的格式,便宣布预约完成。排队顺序便是姓名后的预约日期的顺序,这位“老师”(群里的称呼)说,等排到我的那天便会在群里通知。
漂荡的小浮萍终于找到了组织。我也头一次围观了近400人大群活跃的盛景。
群里有2名社区医院的工作人员,从早到晚,聊天页面上不断刷过艾特她们的消息,要么打听什么时候来新苗、要么咨询注意事项,特别热闹。“打疫苗可以拔牙么?”这个问题很实用。“打完一周内不行,不能用消炎药。”“大姨妈能打么?”这个问题更加实用。“最好不,经期抵抗力低……血量小的时候可以来打。”老师回答。“我另一个朋友也想打,可以拉她进群吗?”“好。”……呃,等下,为什么只有我要带着身份证亲自去现场排?
算了……
世界如此之小,在这个群里,我甚至还碰到了熟人。在群里碰到了熟人梦梦。4个月后,已是燥热的盛夏,我终于在这个群里看到了有我名字的那条艾特。排队4个月,终于打上第一针。因为预约时已经来过一次,这一回我没在找路上再耽误时间,下午3点准时出现在接种室里。注射之前,接种室的老师先拿来一份知情同意,表上的内容和打其他疫苗前的询问项目类似,包括当前的身体状况,还有一些病史。
在这郑重的时刻,我也稳下来一项一项地读,怕错过什么重要信息。填到后面,我注意到有一条写着“不能对疫苗的主要成分过敏”。“老师,这个主要成分是什么?”“酵母。”接下来就是缴费。疫苗1298元、注射费25元,果真比私立医院要便宜很多。我盯着微信支付跳转到了付款成功的界面,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了。
HPV疫苗需要注射到上臂三角肌,也就是靠近肩头那个位置。
作为近几年才打过两轮狂犬疫苗的人,注射是小意思,我直接撸起袖子把胳膊送过去,于是——差点嚎了出来。针头扎进去的时候不过是刺痛,但随着疫苗不断推入,胳膊越来越疼,仿佛我那块为打疫苗而生的三角肌其实是块死肉,根本接纳不下这么多药液。要爆了、要爆了、要爆了……我咬着牙在心中默念。漫长的几秒后,她把针拔了出来。还需要留在接种室旁边的走廊里观察半小时,当天不能洗澡。
我用棉签按着针孔,小心翼翼地感受任何一点身体上的变化。半个小时过去,我依然活蹦乱跳,于是放心踏上返程。接下来的两天,我明显感觉到上臂依然有点疼、注射孔附近的肌肉在发热。据说常见的不良反应还包括头痛、恶心等等,不过这些情况我都没有碰到。第一针与第二针的间隔是2个月,下一次再来就是9月中旬。我在群里把名字后面的日期删除,正式脱离排队大军。
非首针的人,需要自己关注下一针的时间,到了注射日期附近就在群里询问是否有苗,只能延后、不能提早。也有的时侯,连着等待几个星期,新一批疫苗会突然到货。得到消息之后,赶快出发去打针是最稳妥的。很幸运,我的第二针接种日来临时,恰好有了苗。任务完成了2/3,只剩下4个月后的第三针,排在了1月中旬。在一切可能出现的问题中,时间是最让人发愁的。
一些公司有带薪病假,有的则会扣钱并要求远程办公,更不要提那种根本无法请假的工作了。
之前在群里碰见的朋友梦梦告诉我,她决定换到一家通州的卫生院,那里是上午上班,起床够早的话甚至不用请假。我打电话过去,苗没了,不知何时会进货,也需要撞大运。我只得一边等,一边留意其他卫生院的消息。请假对社畜来说是个大问题。
时间跨至2020年,距离第三针毕业的日子不远了,我再次进入九价微信群查看消息,发现“苗友”们在风风火火地排队抢针,还排出了长长的候补名单。一个下午,几百近千条未读消息,群情激动,我不得不放下手头急活儿,把聊天记录从头看。原来,最近疫苗供应断了阵,大家都有些焦虑甚至恐慌,聊着聊着就将从前“临期咨询、先来先打”的规矩作废,一切以当下排号顺序为准。
仅针对第二针,年前40支苗的名额已经用光了,无人理会第三针的人。我来得晚,什么也没抢到,一头雾水地跟在一些同样困惑的“苗友”后面表示没看懂。
有人提出,按照注射前一针的时间来排先后顺序,比现在这样争抢疫苗更合理一些,毕竟延迟越久风险越大。况且,正是上班时间,很多人现在正忙,很可能错过群里消息。“这靠的就是自己本事,我们天天都看。”一个人回复。“总是会有人漏消息。
”按说每个人都有打九价疫苗的权利,不过因为种种原因,进入这个微信群的400人成了稀有的幸运儿。而此时此刻,似乎幸运儿们也按捺不住了,希望自己打针的权利能比他人“更正当”。天已黑了,我关掉窗口,数了数这天还剩三项工作没完成,下班还早着呢。马上就是春节了,我清楚,年前这一针我已毫无希望,只能年后抓紧抢针,只怕希望也渺茫。
也是在这时,微信忽然跳出新消息。我点开发现那是一条好友申请,来自越吵越凶的九价群里,一个陌生头像。“不用加微信了。”那女孩说。一大串话,都写在了好友申请栏上。“我电话确认过,在丰台区的xx社区有100多支苗,一二四的上下午都能打。”那个瞬间,我很想通过这条好友申请,再说上几句感谢的话,但还是忍住了。萍水相逢,我头一次这么喜欢这个成语。
打电话给丰台的社区医院,那里苗很充足,想去随时可以,连大夫的语气都很轻松。免疫接种门诊是上午工作,时间也合适。春节前还剩最后一周,我决定到了日子就去丰台打针。“想打就请假去打嘛。”从上到下,我的每一层领导都这样说。但是看了看手上的7篇稿子,我明白离开岗位是种奢求。强行去打针怎么样?这么做的结果大约就是要在公交上写稿,可能还需要在公交上开电话会。我撤回了请假。
事实证明我也只能撤回,因为直到上了春运火车,7篇稿子依然没有写完。
我想我还有机会,只需要等2月初回来北京,无论如何也要去把最后一针了结。只晚半个月,还好。2天后,钟南山在央视采访中表明疫情存在人传人,全民抗疫开始了。再回到北京的那天,新雪化成泥水,街头人影寥寥。我和室友放下行李给家里彻底做消毒,清点口罩库存、储备物资,开始隔离。同时,工作一刻也不等人,线上远程办公立马开始。
线上办公=24小时办公,我几天便明白了这个道理。白天和夜晚的界限很快消失,工作日和周末的界限也在消失。很多天,我在群里“改下,客户现在要”的连环艾特中睁开眼,又伴随着夜里9点的语音会议去厨房做晚饭。某个周六,我饿着肚子加班到天黑,边写边发抖。
14天隔离很快结束,我又给卫生所打了电话。对方很意外,表示有苗。毕竟是疫情期间,所有人都避免出门,戴着口罩也要去打针的人是有多大的劲头?
难的从来不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比如“我能不能请假”。渴望生存的怒吼声在这个冬天里震耳欲聋,企业是,我也是。“共克难关”的背景下,工作又给我紧紧上了两圈发条,而我提出了辞职。“我还想保住我的生活。”我在电话里说。我的人生还有很多计划,把九价打完就是其中之一。领导挽留我,同时又反问:“你觉得工作和生活能分开么?”一周以后,我再次辞职。“我的疫苗即将过期,一定要去打。
”这次领导同意了我辞职,也同意了请假。“可以请假去打嘛。”她仍旧爽快地说。我没反驳她语气里不切实际的轻松,把假请在了我25岁生日那天,周一。果然,到了打针前的那个周五,该来的还是会来。“这篇稿子请周一给我哈。”对接同事A在群里说。2个小时后,对接同事B在群里艾特我:“这篇也请周一,周一早上。”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对接同事A再次出现:“这篇希望也周一给,OK吗?”“你这是4篇。
”周一没有了,那就周二继续请假。已是3月末,2个月时间浪费掉了,该了结的事情必须要了结。
一大早,困倦的我抵达了丰台区那家卫生所。很久没出来活动,我猜测着换上了薄衫,看到沿路的地铁里也重新拥挤起来。我知道春天来了,也相信口罩外的空气一定很清甜,是掠过脸颊的风告诉我的。在缴费窗口花掉我的最后一笔1323,再到接种室里排队。大夫在全市系统里查到我的名字,确认是第三针,又把日期很新的疫苗包装盒展示给我看,当面拆开。最后一针HPV九价疫苗的单子。
熟悉的一针疼痛之后,我从2018年开始的九价疫苗长跑真的画上了句号。留观时,我有些恍惚,甚至不记得是否确实了结了,不得不搜索聊天记录来回溯。打九价的意思,并不是拿到了针、往胳膊上一扎。它逼迫着我去了解这个城市,熟悉生存的门道,乃至渐渐习惯于让生活与种种麻烦共生。在选择稀少的情况下,这些折腾还会一直存在下去。天性热衷争抢、擅长争抢的大有人在,如我之流毫无优势。
认识的人中,有人一开始就因贵而放弃,有人在漫长繁复的琐碎里逐渐消磨掉了决心,而我——单打独斗可能至今还没抢到第一针。到最后,我清楚自己早已不是为了健康才如此执着。为了让生活每天都能向前一点,再向前一点,我要打的战役还有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