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颈鹿被绊倒了。两个人在前面拉直了黑色的粗绳子,长颈鹿被绊倒了。但它竟然又站起来开始奔跑,摇摇摆摆地。另外六个人在后面抓着绳子,企图控制住它。因为麻醉剂的作用,长颈鹿向前倾倒,腿岔开,但是 2 米长的脖子依旧顽固地伸展着。一个女人从背后跳起,紧紧抱住将长颈鹿扑倒,人们拿着兜帽和电钻聚拢过来。
“我们不是偷猎者。
”长颈鹿保护基金会的创始人兼主管朱利安·芬尼西(Julian Fennessy),时不时要向前来观赏野生动物的游客这样说明。这只队伍由科学家、兽医以及巡护员组成,他们试图弄清长颈鹿濒危的原因,希望在无可挽回之前能够找到出路。为了了解长颈鹿的活动范围,他们在非洲大陆上少数几个还有长颈鹿存在的地区,为数百头个体安装 GPS 追踪器——而第一步,要先把这些高大的家伙撂倒。
这项工作令人兴奋又充满危险,芬尼西不久前就被长颈鹿的脖子砸断了三根肋骨,并且肩膀脱臼。
很多人都没想过,这种引人注目的明星生物被忽视了——连同它们迫近的灭绝危机。只有少数研究者在野外研究过长颈鹿,这让它们的基本情况也迷雾重重。人们太过喜爱和熟悉长颈鹿,觉得它们数量众多,拥有美好的未来。但 2018 年的一项研究显示,人们对动物的美好幻想与它们面临的灰暗现实之间的差距,在长颈鹿身上最为巨大。
过去的三十年中,长颈鹿减少了 30%,只有 11.1 万头个体幸存,数量是非洲象的四分之一。2010 年,在法国卖出的一款长颈鹿形玩具,销量是长颈鹿实际数量的 8 倍。2016 年,观看了纪录片《地球脉动 2》中长颈鹿踢狮子镜头的英国人数量是长颈鹿的上百倍。但很多人并不知道,也是在那一年,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将长颈鹿的濒危等级调整为“易危”。
想象一下长颈鹿的感受——方圆数公里间你是最高的存在,金合欢树顶对多数动物来说就是世界的天花板了,但你的臀部和肩膀就有那么高。当你抬起离地 5.7 米的头颅,用敏锐的目光扫过广阔的稀树大草原,只见 5 辆吉普车正朝你飞速驶来。我在最后那辆吉普上,身边站着肯尼亚野生动物管理局的两位工作人员。长颈鹿在安静地觅食,用它们长而灵活、带点蓝色的舌头从多刺的树枝上卷下树叶。
不知是为了觅食、打架,还是侦测掠食者,它们从短脖子祖先逐渐演化而来,如今拥有了恐龙灭绝后地球上独一份的身高,脖子比其他动物长至少一倍。在肯尼亚的莱基皮亚高原上,云底是平的,金合欢树顶也是平的,只有长颈鹿在一片扁平中耸立。
领头的吉普上,兽医选中了一头雌性长颈鹿,粉色的麻醉标准确击中它的右肩。长颈鹿漫不经心地抖了抖,继续吃东西,几分钟后突然跑了起来。
麻醉用的是埃托啡,这种药剂的效力比吗啡强 1000 倍以上,但有些长颈鹿仍能抵抗足够放倒大象的剂量。更糟糕的是,埃托啡会抑制呼吸和心跳、提高血压,多数长颈鹿会在此时奔跑起来,这对需要把血液泵上 2 米高脖子的动物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一旦麻醉标击中长颈鹿,人们必须在 15 分钟内追上并将它放平,注射第二针药物来中和埃托啡。
我们紧随其后,希望将绳索绕在长颈鹿腿上,引导它向前倒下,减小向后摔而伤到头和脖子的风险。兽医莎拉·弗格森(Sara Ferguson)成功飞扑了长颈鹿的脖子。长颈鹿看起来纤细,其实庞大而强健,头和脖子加起来约有 270 公斤,比黑熊还重。争夺配偶时,雄性将脖子甩出长长的弧线,用头部相互撞击。它们被从天而降的兽医砸到,不算什么大事。四个巡护员跨坐在长脖子上。
有人用兜帽盖住长颈鹿的头阻断视线,另外一群人则忙着测量、采集皮肤和 DNA 样品、捉虱子,同时在它的体侧洒水以防中暑。第二针药剂中和了埃托啡,让它完全清醒。尽管长颈鹿依旧冷静,但所有人还是小心地与它的长腿保持距离,毕竟那可以把狮子踢飞。
芬尼西开始在长颈鹿的头部安装追踪器——把一个与一叠扑克牌差不多大的小黑盒,固定在长颈鹿的皮骨角上。
这对皮骨角由软骨骨化,它们被长颈鹿用来打斗,厚实坚硬且不敏感,只在基部有一根神经。在上面打洞时,680 公斤重的巨兽几乎没有反应,安装顺利完成。长颈鹿与人类一样拥有七块颈椎骨,通过像人类肩膀那样的球窝关节连接。重获自由的长颈鹿并不是将脖子直直挺起,而是像蛇一样灵活地抬起头。最初的几步摇摇晃晃,但这头长颈鹿很快迈开了步子,迅速找到之前躲起来的幼崽,跑了过去。
我抵达肯尼亚时,以为长颈鹿面临的主要威胁是偷猎。人们确实狩猎长颈鹿——用枪,用弓,用长矛,用带尖刺的圈套住它们的腿,在树上或地上布下陷阱。去年夏天在乌干达,弗格森从陷阱中解救了数十头。她说:“我们清理了一片区域,但第二天又发现新的陷阱。” 2017 年追踪过的 11 头长颈鹿中,可能有 4 头已经死于偷猎。但与大象、犀牛和穿山甲不同,长颈鹿不是因为非法国际贸易遭到猎杀。
在肯尼亚这样的国家,人们猎杀长颈鹿是为了它的肉,它们是食物来源。
偷猎很严重,很显眼,是一个可以敌视的目标;但这只是众多威胁中的一个。有些不那么直接、却更剧烈的事情,也在摧毁长颈鹿。人口增长和生境破碎是罪魁祸首。过去 50 年中,肯尼亚的人口翻了两番,30 年内将再翻一番。家畜的生物量也达到了野生动物的 8 倍,而野生动物的数量却减少了 70%——这并非巧合。
长颈鹿拥有的资源不断地被农业和畜牧业挤占。西蒙·马西纳(Symon Masiaine)领导着名为 “Twiga Walinzi” 的团队,这是当地语言中“长颈鹿卫队”的意思。他说:“树都被砍了烧炭,长颈鹿连吃的都找不到。家畜干扰觅食,狗追着它们到处跑。” 栅栏和道路也阻断了长颈鹿的迁徙路线。长颈鹿在 18 世纪宽广连续的栖息地,如今只剩大约十分之一,而且相互隔离。
若考虑肯尼亚未来的发展,余下的栖息地将更加破碎。
“这些栖息地相互封闭,削弱了动物面对变化时的灵活性。”芬尼斯解释道。长颈鹿现在正面临着变化——到 2060 年,肯尼亚的气温将升高 2℃,长颈鹿将面对更不规律的降水和更严苛漫长的旱季。肯尼亚各地的畜农也面临着相同的挑战,他们被数十年的政策所限制和边缘化,不得不与长颈鹿争夺日渐减少的资源。冲突无可避免,但长颈鹿总是输。
叠加起来的外部压力对长颈鹿尤为不利。免疫力下降,不明原因的皮肤病在长颈鹿之间流行。它们的孕期长达 15 个月,一生本就只能繁殖几次。芬尼斯说:“孕期中的任何意外都会造成流产。更何况面对各种威胁,它们从一开始就很难受孕。”
当动物无法在破碎的生境中移动,人类可能不得不帮上一把。
2018 年 8 月,住在乌干达北部某条公路边的人们看到了非常罕见的一幕:一辆侧面绑着灌木的绿色大卡车缓缓驶过,五头努比亚长颈鹿从车中伸出脑袋四处张望。十小时的路程中,长颈鹿们镇静得出奇。沿途的孩子们从教室里蜂拥而出,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长颈鹿。努比亚长颈鹿是北部长颈鹿(Giraffa camelopardalis)的一个亚种,野外仅有 2645 头,超过一半生活在默奇森瀑布国家公园。
乌干达野生动物管理局分了一些小群到其他保护地,现在所有的种群都在增长。但是这一策略无法消除生境破碎隔离的困境,在有些国家,长颈鹿根本无处可去。肯尼亚的国家公园和保护区只覆盖了 8% 的国土,包括网纹长颈鹿(Giraffa reticulata)在内的多数大型哺乳动物只能生活在保护地之外,与人类共存。
让长颈鹿对当地人的价值超过猎杀它们的收益是一条可行的路线。
在 20 世纪 90 年代中期,尼日尔是最后 49 头西非长颈鹿的家园,它们全部生活在国家公园之外。保护团体为栖息地周边的人们争取贷款,打水井,提供发展生态旅游的机会。结合当地政府对狩猎的严格管控,长颈鹿被从灭绝的边缘拉了回来。现在,约 600 头个体与当地人分享土地。在肯尼亚,许多人则将土地转化为准保护地,这里的放牧活动将受到谨慎管理;作为交换,他们得到生态旅游或发展项目带来的益处。
肯尼亚野生动物管理局则提供了兽医服务和巡护员训练。准保护地在过去二十年中迅速增长,覆盖了越来越多的土地。只是多数准保护地没有围栏,动物能够随意越过边界,有时有去无回,有时回来了却带着伤。
幸运的是,随着面积扩大,有些准保护地已经开始连接。在著名的马赛马拉自然保护区北边,准保护地面积几乎与保护区本身一样大。集中管理的 39 片准保护地,覆盖了超过 1000 万英亩的区域,土地正慢慢从破碎化中恢复。
追踪器的数据能让人们了解长颈鹿去过哪里,保护团队据此可为需要保护的地区排出优先等级。追踪器将长颈鹿的移动轨迹记录在地图上,众多蜿蜒的彩色线条,从为长颈鹿安装追踪器的地方开始延伸。其中一条黄色的线一路向北,却在 2017 年 6 月戛然而止,当时距离这个追踪器安装才过去几周。调查发现,那头长颈鹿被作为食物提供给了一所小学。
于是,长颈鹿护卫们组织了关于长颈鹿保护的教育活动、发起野生动物社团、捐献桌椅和课本——这是这所学校收到的第一批资助。现在,当地人非常支持长颈鹿保护,他们发现,长颈鹿活着的价值高于作为食物的价值。
这不是一段邪恶的偷猎者杀死动物的故事,而是关于两个物种挤在迅速变化的世界中的故事。只有共存,才能让故事通往圆满结局。长颈鹿群体可能是按性别划分,也可能雌性混合,我们仍然知之甚少。
追踪器安装之旅即将迎来尾声。过去 3 天中,这只队伍给 7 头长颈鹿安装了追踪器,每次安装都是不同的挑战。好在最后一头长颈鹿十分配合,这是个年轻的雄性,中标之后甚至都没跑,走了不到 100 米后靠在树上。姿势看起来有些滑稽,它的身体松松垮垮,但又被撑住了,脖子卡在树枝上。树上的长刺刺不动它厚实的皮肤,但恐怕也不怎么舒服。埃托啡还在它的血管中循环,药效比所有人预计的都强。
团队迅速动手,用绳子兜住他,六个人一同用力将瘫软的长颈鹿拉到了地上。
想象一下,如果你是这头长颈鹿,躺在地上该有多震惊。从你幼时第一次站起之后,还从没用这么奇怪的姿势待着过。刚刚让你晕头转向的鬼东西才散开,眼睛仍然被蒙住,你挥动蹄子,却只能踩到空气。一阵电钻的嘈杂仿佛要打穿你的头骨,于是你又开始挥动蹄子,可还是什么也踩不到。终于,眼前的东西移开了。你抬起头,伸长脖子,站起来,回到了属于你位置——直立,高耸,俯瞰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