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是的北京的春天就是这么短),天青气朗,东风和暖。这个时候北京往往会出现两种人:一种在满城飞絮里,与满街路人一起走到白头;另一种戴着口罩,流着鼻涕打着喷嚏骂娘。今年情况特殊,可能要加上第三种人,不打喷嚏不流鼻涕,不过也戴着口罩,眯着眼在朋友圈质问三连:为什么?为什么要种这么多杨树柳树?到底是谁对杨柳爱得深沉?
为什么种这么多杨树?原因其实有些无奈,因为在中国华北的广袤区域,除了杨树(Populus spp.)、柳树(Salix spp.),实在没有性价比更高的行道树了。比如毛白杨(P. tomentosa),它的缺点是春季的飞絮和非常浓郁的气味(虽然绝大多数人并不在意)。
所以,选这些树种的好处是什么?以杨树(Populus spp.)为例。一是长得快。
杨树平均每年可以长高两米,两年生苗木即可长到五米高。其中以速生杨长得最快,大约五年能成材,若是以木材为用途进行栽种,八到十年即可轮伐。换句话说,北方常见树种没有比杨树能长的;南方倒是有——桉树长得比杨树更快,三年即可成材。但很少有人考虑用桉树来做行道树,一个原因是桉树需水量极大,行道树靠天喝水的生活根本不能满足它们,还有一个原因是桉树富含挥发性精油。
夏日炎热炙烤着柏油路,热气升腾得连空气都能扭曲,这些“急躁”的树木容易被点燃。
能用于消毒杀菌的桉树精油,或许会使桉树本身成为“霸凌者”——强烈的化感作用导致桉树林下灌草稀少。所以广植桉树对于想打造丰富绿化的城市园林来说无疑是南辕北辙了。*化感作用:植物通过向环境释放一些化学物质,影响其周围植物生长的现象。
二是杨树易生根发芽。杨树靠扦插萌蘖成为最成功的复制粘贴玩家之一,因此杨树苗便宜,特别便宜。跨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三个十年,五毛钱人民币你可能买不到一包咪咪虾条或者一根小布丁了,但能以批发价拿下一株地径一厘米的杨树苗。
这两个理由其实已经秒杀几乎其他全部华北地区可用的树种了。长得快,意味着可以尽快长出足够宽大的冠幅和足够粗的树干用以遮阴抗风;易生根(且杨树是深根系树种),意味着不会成为根系浅的“花盆树”,也意味着干旱、水淹和大风对它来说都不足以致命。
为什么选飘絮的雌株?与网传版本不同的是,北京城内现有的杨树,并不是建国初年种下的。建国初北京种的是钻天杨,现在基本都已经退休了,只在郊区偶尔能见到。随后,六七十年代受沙尘暴频发困扰,北京开展了植树造林运动,当时大多种植的是加杨等黑杨派树种。因此,现在城内见到的黑杨、加杨多是60后70后,树干粗壮枝繁叶茂,雌雄比例也合适(甚至雄株略多)。
困扰大家的飞絮树种毛白杨,普遍是80后或90后,是大约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三北防护林取得一定成果之后,植树造林运动“复兴”时种下的。当时并不想种这么多飘絮的雌树,负责挑选树苗的同志想必也是尽力挑选雄株了——可惜,结果众所周知,失败了。
由于种子败育率极高,为了保障苗木可以延续亲本的优良性状(如不易倒伏、生长快速等),毛白杨苗木普遍是靠扦插获得,因此同一批苗木可能都来自同一个亲本的枝条。
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来讲述这个过程就是:因为彦祖特别帅,大家都喜欢,所以我们拔了他几十根头发去扦插,然后长出来几十个和本人几无二致的彦祖二代,反复进行这个过程,直到城市里充满彦祖;但三十年后,这批彦祖二代长大后,我们发现他们都特别容易秃头,但也不能立刻抛弃他们转而扦插头发茂密的亦菲,这样显得这个白日梦非常不人道。
关于这一大批雌株,有一个流传比较广的说法是,当初被苗圃以雌充雄了。我个人是不太同意的,这和考试考砸了怪黄历一样不合适。在合适的水肥条件下,杨树雌株生长状况是要比雄株好一些,而逆境条件下则相反。因此,雌株在苗圃的悉心培育下显得比雄株更加强壮高大,更能胜任行道树、用材树的职责。
就没有合适的外援了吗?除了前述两个原因,其实还有第三个理由,那就是杨树确实适合北京。北京夏季湿热,冬季干冷,三面环山,八面来风,绝大多数植物在这样的环境里艰难生存,更不必说长得好不好了。事实上,我们也曾引进过不少外援,不过非我族类,心不一定异,技能点倒是真的没点对。
姿态优雅叶形精致的槭属(Acer),是完完全全水土不服——长不高,过冬也困难,乔木树种几乎被养成了灌木,就不说用作有着明确主干、树高和枝下高要求的行道树了。另一位新兴外援火炬树,尽管有着超强的耐性抗性,甚至可以生活在干旱边坡,却有着不可忽视的缺陷——可能会导致生物入侵。
悬铃木们或许好一点,长得快,树形优美,扛得住八级大风,也不会遍地播种到处发芽,甚至还有一个(假的)玛丽苏爱情故事。
不过,如果我们稍微关心一下全国各地的悬铃木,会发现它们最终也会被慢慢替换掉,原因和杨树一样:飞絮。悬铃木的种子也带毛,且飞絮要比杨树“坚硬”许多,如果接触皮肤或被吸入则更加容易过敏。另一个不易发现的问题是:不耐干热。种植在硬质路面旁的悬铃木,在高温干旱的夏季易焦叶,往往还没等到秋天,路边的悬铃木就已经满树金黄,落叶纷纷。
各显尴尬的本土精英。让我们再把视线转回乡土树种。如今华北地区的常见树种无非就是十个字:桃梅杏李樱,杨柳榆槐椿。蔷薇科的春季开花灌木固然美貌且有故事,但高度不够,作为灌木也没有颀长笔直的主干,树冠冠幅不够开阔,夏天无法提供足够的荫蔽供给行人车辆遮阴,冬天也不能作为阻挡十二级穿堂大风的主要担当。
除却杨、柳,榆、槐、椿等乡土树种也各有缺陷。
榆树木材坚硬,树形优美,春有榆钱,秋有黄叶,看似是好选择,然而榆钱过于容易发芽,在房檐屋角、天台阶梯那些无人留意的缝隙里钻出来的幼苗,会破坏硬质路面与混凝土地基。国槐和刺槐的缺点是类似的:枝条脆弱,花蜜招虫。风一刮就自断双臂,花一开就满树蚜虫,这些特点另一种乡土树种栾树也有。招虫严重的还有臭椿——不仅臭,而且招蝽(一类臭虫)。至于香椿……有人允许它超过两米吗?
除去落叶的被子植物,常绿挺拔的裸子植物有没有好一点呢?并没有。裸子植物普遍靠风媒传粉。以风为媒是有风险的,比如授粉成功率相对较低,所以风媒花的花粉量一般都非常大。春季松柏的小孢子叶球开始散粉时,花粉过敏患者的噩梦也就开始了。这一点,也正是我们不建议城市内杨、柳树全种雄株的原因之一。
毕竟飞絮还可以花钱、想办法解决(比如基本没什么用的雌树换头改性别工程和有那么一点用的飞絮抑制剂),而即使杨柳的花粉量没那么大,对它过敏也是很要命的。
所以,根据目前北京的气候状况,再综合比较各个种树,似乎暂时没有比杨柳们更合适的行道树了。备好口罩和抗过敏药,忍一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