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始今天的文章之前，我想告诉大家一件喜事。在担任物种日历作者多年之后，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生日物种。然而，为何是南象海豹（Mirounga leonina）呢？咳，还不是因为我从前年开始沉迷一部讲相扑的漫画么……我不信你没有这种联想。图片：Animal Planet The most extreme
南象海豹是最大的鳍脚亚目动物，雄性体重可达三吨。
它们在纪录片里出场的方式，经常是两个肉山大魔王相互推搡，让人不产生联想也难。从人类的搏击运动联想到动物的打斗，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例如杰克·伦敦（Jack London）的小说《拳赛》，他把拳击者比喻为猛击的老虎，观众的喊叫则是狼嚎。杰克·伦敦是达尔文的忠实信徒，他相信生存竞争是生命的法则，一方面他沉迷于强强相争所展现的生命光辉，另一方面他又厌恶摧残生命的残暴。
在小说的结局，深爱拳击的男主角死在拳台上，预示着杰克·伦敦无法走出这种矛盾。两只雄性南象海豹在打斗，撕咬得浑身是血。图片：Laëtitia Kernaléguen / Wikimedia Commons
杰克·伦敦不是一个生物学家。按照今天的观点，他对于进化的了解是很天真的。进化的规律是生存竞争，但这不意味着凶残和暴力是唯一的选择。甚至在“原始”的动物打斗中都是如此，而象海豹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雌象海豹集中在海滩上繁殖，因此雄象海豹有机会与大量雌性相接触，他们相互打斗，胜者可以进入雌性群的中心，失败越多，位置就越边缘。在南乔治亚岛（South Georgia）的一个南象海豹群里，最多有过232只雌海豹，而最强势的5只雄海豹霸占了88%的交配机会。奖励是如此诱人，难怪象海豹给人们的最经典印象，都是“肉山互怼”了。愤怒的肉山。从鼻子来看，这只象海豹还没有完全成年。
图片：BBC Earth / youtube
不过，大多数时候，这些巨兽并不凶残。在美国加州的Año Nuevo岛上，人们对南象海豹个头稍小的亲戚北象海豹（M. angustirostris）进行了长期观察。大部分雄海豹的竞争都是点到即止，双方竖起上半身，吼叫几声，吓唬吓唬就散了。只有5%的竞争涉及物理接触，有时打斗会非常激烈，甚至会有死亡，但几率很小。溜了溜了。图片：Animal Planet，The most extreme
刚强则折进化论告诉我们，生存依赖斗争，为何象海豹却如此“和平”？在杰克·伦敦过世五十多年后，以梅纳·史密斯（John Maynard Smith）为代表的一些生物学家，开始用博弈论解释进化生物学。多亏他们的努力，我们第一次知晓，进化的最终结果，并不是强大或者凶残，而是策略。动物经常按照一定的策略行事。这不是说动物都是战术家，许多动物根本没有理解“战术”的智力。
但进化而来的本能，像编写好的程序一样，会驱动它们做出符合策略的行为来。两只雄象海豹在打斗。图片：National Geographic / youtube
史密斯把成功的策略称为“进化的稳定策略”（Evolutionarily Stable Strategy，简称ESS）。刚强也许会在一次战斗中胜过柔弱。
但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一直采取“刚强”策略的象海豹，可能会负伤，可能会浪费时间，可能碰到更强的对手自取灭亡。过于“暴力”的策略是不稳定的。这不是说柔弱一定会胜刚强，但史密斯证明了，刚强并不具有绝对的生存价值。杰克·伦敦把生存竞争理解成一场拳赛，胜负只有一次。实际上进化发生在漫长的时间里，拳赛（或者相扑）举行了无数次，成功的策略必须能够长治久安。躺在海滩上休息的象海豹。
图片：Krudller / Wikimedia Commons
胜者不一定最强我必须得说明一件事，“ESS”是稳定的策略，但它不一定会选出最强者。比如，你可以想象一个“窝里横”的策略：你在自己的领地里，见谁怼谁，走出领地，见谁都逃。这个策略听起来很傻，因为它并不是让强者胜，决定胜负的是与实力关系不大的东西（领地）。但如果有很多动物都是“窝里横”，这个策略就可以稳定。伸个懒腰。图片：Henrike Mühlichen / Wikimedia Commons
如果在一堆“窝里横”里，出现了一个想要真刀真枪比拼实力的战斗狂，它的处境反而不如“窝里横”。遇到领地外的“窝里横”，“战斗狂”会赢，但要是遇到领地中的“窝里横”，“战斗狂”就要大打出手，有受伤的风险。两个“窝里横”相遇，不在领地里的一方迅速逃跑，谁也不会受伤。平均而言，“窝里横”的处境比“战斗狂”要好一点。所以“窝里横”并没有表面那么愚蠢。实际上，很多动物都有很强的“窝里横”倾向。
对此，动物行为学家庭伯根（Niko Tinbergen）做过生动的演示，他把两条刺鱼（Gasterosteus aculeatus）装在试管里，然后在两条鱼的领地之间挪来挪去。试管到了A鱼的领地里，A鱼就会凶相毕露地开始攻击，而B鱼企图逃跑，到了B鱼的领地里，就变成A鱼认怂，B鱼进攻。在雌性刺鱼（左）面前，雄性刺鱼（中）把入侵者赶出他的领地（右），一堆稻草一样的东西，是雄鱼建造的巢。
图片：Biodiversity Heritage Library / Flickr
进化并不一定选出最强的战士。毕竟，驱动进化的是无知无识的自然选择，而不是能定义“强者”的神或智慧力量。亦刚亦柔的求胜之道如果动物能够辨认其他同类，它们往往会进化出一种“欺软怕硬”的ESS策略：见到你打赢过的，上去干；见到打赢过你的，赶紧逃。你打赢的越多，怕你的人就越多，这样就形成了层层递进的等级。
动物行为学把这种等级次序称为“啄序”（pecking order），因为人们最早是在家鸡里研究它的，啄食饲料的时候，地位低的鸡撤退，地位高的鸡优先。回到象海豹，它们之间也存在“欺软怕硬”。在先前提过的Año Nuevo岛上，生物声学专家马蒂文（Nicolas Mathevon）的研究团队做过一些有意思的实验，他们把雄性北象海豹的叫声录下来，放给其他雄海豹听，发现海豹可以识别同类吼叫的音调和节奏。
如果听到地位低（我打赢过）的海豹声音，他就会牛哄哄地上去怼，如果听到地位高（打赢过我）的海豹声音，他就会安静如鸡地撤退。马蒂文的团队进行的实验。这只雄海豹听到地位低同类的声音，气呼呼地冲了过来。图片：UC Santa Cruz / youtube
象海豹之间有鲜明的段位差距，这倒是它们的社会跟相扑的另一个相似点。当然，在人类看来，这不算是什么好传统，但在动物中间，等级制避免了许多流血冲突，从而保证了群体的和平。有意思的是，相扑运动员根据等级高低的顺序排位吃饭，跟动物的啄序一样。图片：《火之丸相扑》
生存竞争并非简单的好勇斗狠，而是亦刚亦柔，各显其能。正如漫画里所说，与拥有力量同样重要的，是如何使用力量。残杀和暴行并不是进化的唯一解。如果杰克·伦敦泉下有知，这个结论也许会让他稍稍安心。而更多和他一样，对“生命”和“成功”持过于简单想法的人，也能从中获得一些启示。有时，如何使用力量比拥有力量本身更加重要。图片：《火之丸相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