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物流尚不发达的时候,北京人冬天的饮食相对匮乏,不仅蔬菜没几种,水果更是稀罕玩意。除了苹果,小编印象最深的就是柿子了。上回给大家介绍了美食作家崔岱远笔下的炸灌肠,今天再来聊聊柿子。
检验一个人是不是从小在北京长大,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就是问他什么叫“单背儿我喝蜜”。如果他一边兴奋地拖着长音重复“单背儿我喝——”一边把手攥成拳头藏在背后,然后突然绷直了,手心或者手背朝天伸到你面前,同时嘴角上流露着对童年的眷恋,脆声地蹦出那个“蜜”字,他就一定是在北京长大的孩子。
“单背儿我喝——蜜!”这句词典上查不到的话,是北京小孩子们尽情尽性玩游戏的时候分拨儿使的专用语。
几个人围成一圈,同时把手藏在身后,然后一起喊:“单背儿我喝——蜜。”话音落时,一起伸出手,如果谁单独出了手心或者手背,那么他就是那个有幸“喝蜜”的孩子——可以优先做游戏或者享受当孩子王的待遇。不过,这句话里说的“喝蜜”可并不是说喝蜂蜜,而说的是吃一种叫“喝了蜜”的大柿子。那蜜他们小时候喝过;在梦里也喝过。
柿子树是北京城里最常见的果树,许多街道两边种的都是。霜降节气前后,几场冰凉的秋雨淅淅沥沥地打落了满树猩红圆润的柿子叶,只剩下一根根枯枝倔强地伸向湛蓝的高空。枯枝上天马行空般垂挂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灯笼般金红绚丽的果实。正所谓“西风紧,露水浓,树叶片片落,灯笼盏盏红”,这便是色胜金依、甘逾玉液的北京磨盘柿——把深秋的雅韵传递给都市里的人们。
柿子是起源于中国的古老树种,原产于黄河流域,早在《礼记·内则》里就已经记载着“秋日之果,枣栗榛柿”。唐朝时有一本叫《酉阳杂俎》的书里说柿子有七绝:“一多寿,二多荫,三无鸟巢,四无虫害,五霜叶可玩,六佳实可啖,七落叶肥大可以临书。”看来在那个时代柿子就是人们喜欢的果子了。
柿子的种类很多,按果实的形状,柿子可以分为磨盘柿、莲花柿、尖柿、塔柿、牛心柿、镜面柿,等等。
北京最常见的品种要数磨盘柿,也叫大盖柿。这种柿子的果实大而扁圆,中间被一圈明显的缢痕分成上下两截儿,看上去像个小磨盘似的。磨盘柿造型雍容华贵,色彩喜兴诱人,很有股子北京城的庄重大气范儿,不由得让人联想起“事事平安”“事事如意”等吉祥话儿,所以历来都是北京人眼里象征丰盛的吉祥果。传统绘画的题材是它,制作各种工艺品容器的造型也是它。早在明代万历年间,磨盘柿就已经是御用贡品了。
不过小孩子没太多的心思去欣赏或联想,在他们眼里,这皮薄细腻、丰沛甘甜的果汁能嘬着当蜜喝的大盖柿就是冬天里最甜的纯天然冰激凌!
柿子好吃,但必须漤过了才能吃。如果不漤,咬上一口能从舌头涩到腮帮子,涩得整个嘴巴都动弹不得。漤柿子的方法很多,最简便的办法是和苹果、鸭梨等水果混装在一起,密封严实,过上七八天就可以了。但这时候的柿子还并不能叫做“喝了蜜”,因为刚摘下了不久,咬着还是脆的。吃柿子,不用着急。这东西禁得住放,而且是越放越甜,越搁越软,等到天寒地冻的时候,柿子里面能软成一包清亮透明的蜜汁,那才是“喝了蜜”的大柿子。
还记得小时候,冬天的院子里,家家户户屋外的窗台上都会一拉溜摆上一排大柿子,直冻得梆梆硬。瑞雪飘洒的寒冬,夜幕降临,被雪压断了的干树枝掉落在撒满雪花的房脊上泛起清冷的银光。屋子里温暖舒服,炉子上冒着水汽的水壶嘟嘟作响。炉台底下的砖缝里,几只油咕噜叫个不停,给宁静的冬夜平添了几分生机。这时,大人们会拿上几个冰疙瘩似的大柿子进屋,洗净了灰尘先放在一盆凉水里泡着。
不一会儿,柿子的外表就结上一层精薄的冰壳儿,仿佛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宝盒。而柿子里面已经渐渐融化,变成了一包又凉又甜的蜜汁了。妈妈们会拎出一个晶莹的柿子,蒂朝上装在小瓷碗里,然后揭开长在微凹的脐部那个深棕色的蒂盖,举起钢勺伸进小圆洞,那如脂如膏的蜜汁喂给孩子们喝。蜜汁喝到孩子嘴里,真比蜜还滋润。偶尔还会咬到一两个退化了的果核变成的小舌头,感觉滑润润,咬起来“咯吱咯吱”的。
齿颊香甜之际,窗外那纷纷扬扬的凌琼碎玉,似乎也随着这蜜汁融进了孩子们的肚子。
冻大柿子不仅孩子们爱吃,大人们也同样好这口儿。据说柿子是温性的,冬天吃了不伤脾胃,多吃几个也没关系。过去北京的老少爷们儿讲究泡澡堂子。每到十冬腊月去澡堂子的时候,常常会带上一个冻得梆梆硬的大柿子。等到浑身上下泡透了出来,盖上浴巾躺在小床上,这时候柿子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揭开蒂盖带着冰碴子那么一嘬——嘿!
冰爽甜凉顺着胸口直沁到肠子里,那叫一痛快,那叫一舒坦。这就是善于找乐和儿的北京爷们儿冬天里的一种朴素享受。
但凡北京人,没有不喜欢柿子的。老舍先生1950年回国后买下了乃兹府丰富胡同的一所小院子,特意在院子里栽了两棵柿子树,并把院子命名为“丹柿小院”。先生在树下构思着那些另有风度的走卒和小贩,构思着一个个尊爱自己也尊爱这座古城的北京人。朋友们来了,先生陪他们在树下散步,聊着无尽的北京故事。若是秋天,客人们临走的时候都能捎带上几个刚摘下来的柿子。看见朋友们带走自己的劳动果实,老舍先生心里也跟喝了蜜似的。
是呀!柿子让多少北京的孩子怀想起儿时冬日里的温馨甜蜜,以及甜蜜里包含的千丝万缕、连绵不断的情分。寒秋之际,落木萧萧,我踏着黄叶来到丹柿小院,追忆老舍先生,也怀恋我深爱的北京。见那两棵柿子树已经是枝繁果盛,掩映着小院的青砖黛瓦。一抹残阳透过几片猩红硕大的柿子叶洒在沉甸甸的果实上,金灿灿的,显得格外璀璨。此景,此情,让我脑海里忽然萦绕起徐志摩的诗:“这秋阳——他仿佛叫你想起什么。
一个老友的笑容或者是你故乡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