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长野县野猿公苑(Jigokudani Monkey Park)的猴子们,享受着独一无二的待遇——它们拥有自己专属的温泉浴池。在野猿公苑享受温泉的日本猕猴。图片:Yosemite / wikimedia
作为当地特色,温泉吸引着各地游客。1965年,一只两岁的小猴子跑进供人洗浴的温泉池里,享受冬天里难得的温暖舒适(当地的最低温度是 -12℃)。后来,越来越多猴子发现了温泉的妙处,管理人员觉得猴子和人共用浴池不太卫生,所以为它们修建了猴子专用浴池。
猴子社会的成员们,通过学习来获得洗温泉这种独特的爱好。我们可以说,“洗温泉”是野猿公苑猴子的独特文化,就如同人类的文化一样。在特别寒冷的日子里,曾有四十多只猴子挤在同一个浴池里。图为游客围观猴子泡澡。
享受温泉的猴子主要是母猴,因为公猴是在成年后才加入野猿公苑的猴群的——猴子年纪一大就很难接受新事物了,所以他们很难学会泡温泉。大多数时间里,水池被地位高的母猴以及她们的姐妹、孩子霸占着,地位低的猴子畏惧她们,不敢接近温泉,所以泡温泉还是猴子们的一种“贵族文化”。
研究者发现,能够享受温泉的“贵族”猴子,分泌的糖皮质激素比“平民”猴子少,这说明它们比较不受“生活压力”所苦。你看,对猴子来说,生活质量也是跟阶级挂钩的。
这种泡温泉的猴子是日本独有的灵长类——日本猕猴(Macaca fuscata),它有两个亚种,指名亚种M. fuscata fuscata和屋久岛亚种M. fuscata yakui。日本猕猴的适应能力很强,在常绿阔叶林和落叶阔叶林里都可以看到它们,有时它们还会跑进城市。日本猕猴是生活地区最靠北的非人灵长类,为了御寒,它们拥有一身厚厚的“毛衣”,看起来圆滚滚的,好像冬天穿着羽绒服裹成球的我们。
日本猕猴的食物主要是果实、种子和嫩叶,它们的食谱上有两百多种植物,缺乏食物时,还会挖地下的根茎来吃。除了植物,它们也吃昆虫、鸟蛋和蘑菇;靠近海边生活的猴子还会捡食冲到海岸上的死鱼。
我们可以把日本猕猴的社会结构比喻成两个同心圆:里面的圆是“已婚”公猴、母猴和小猴组成的“繁殖群”;外面的圆是来自其他猴群的年轻公猴。繁殖群中地位最高的“猴王”,担负着维护猴群和平的责任。两只猴子要是发生了冲突,母猴一般会“拉偏架”,帮助自己的孩子或亲戚,而猴王会帮助较弱的一方,这样可以阻止猴子们恃强凌弱,使猴群更加稳定。
成年母猴留在繁殖群里,以血缘为纽带,和母亲、姐妹维持亲密的关系。
小公猴长到5、6岁就会离开家庭,独自生活。少年公猴到了8岁,就长成了强壮的成年公猴,这时他们会开始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忙碌。成年公猴想要成家,就要进入一个陌生的繁殖群,获得接触群里母猴的机会。他们有两种办法来达成心愿。一种办法是暴力突破,赶走家庭里的“猴王”,自己取而代之。但一个繁殖群里经常有多只公猴,好汉双拳难敌四手,来“踢馆”的公猴有被众公猴打出去的危险。第二种办法比较低调,也比较安全。
外来公猴小心、低调地接近猴群,帮助照顾小猴,让母猴和小猴逐渐习惯它,最终接受这个“上门女婿”。
自1952年起,日本科学家开始给宫崎县幸岛(Koshima)的日本猴投喂食物,无意中,他们开始了一项研究动物文化的重要实验。1953年,一只一岁半的小母猴伊茉(Imo)把研究者投喂的白薯放到溪水里,洗掉泥土再吃。随后,其他猴子也开始学习这种新吃法。
像接受“泡温泉文化”的猴子一样,最先学会洗白薯的是小猴子,成年猴子则比较“保守”。到了1962年,幸岛两岁以上的猴子里,有73%都学会了洗白薯;但是,掌握“新技术”的猴子里,超过十二岁的“中老年”只有两只。
和人类一样,猴子的文化也在传播中发生演变。最初,猴子们在小溪里洗白薯,1957年,有些猴子开始在海水里洗白薯。海水不仅能把白薯洗干净,还能增加咸味,猴子们很快爱上了这种味道,变成了“咸党”。咸白薯像人类的脏脏包、网红奶茶一样,渐渐成了猴子追捧的时髦美食。
1956年,伊茉又发明了一种新的进食方法。研究者把小麦撒在海滩上喂猴子,猴子必须从沙子里把麦粒一颗颗捡出来,不然就会吃到一嘴沙。
伊茉抓起一把麦粒和沙子,把它们全都撒到水里;沙子重,沉到水底,麦子轻,漂在水上;这样,伊茉只要捞水面上的麦粒,就可以一次吃到多颗麦子,同时不会吃到沙土。和“洗白薯文化”一样,“漂麦粒文化”也在猴子中传播开来。不久后,一些猴子学会了抢夺弱小猴子的“劳动果实”。地位低的猴子把麦粒放进水里后,地位高的猴子就朝它跑过去,弱小的猴子不敢招惹“大佬”而逃走,这样漂在水上的麦粒就归“大佬”享用了。
随着时间推移,为了不让幸岛猴子的数量过度增长,研究者给猴子投喂的食物数量减少了,对麦粒的竞争变得更激烈,“大佬”更专注于抢麦粒。漂麦粒的猴子越来越吃力不讨好,漂麦粒的行为也就越来越少了。这件事告诉我们,一门很有用的新技术就是推广不开,很可能是因为猴子没有知识产权,让一些鼠窃狗盗之徒占了便宜。
科学家们之所以对吃白薯、洗温泉的猴子感兴趣,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想搞清楚猴子会不会模仿。这个问题似乎不需要回答。在各国文化里,说起“猴子”,人们都会想到“模仿”:日语里用“猿真似”表示模仿;英文谚语“monkey see, monkey do”,指的是盲目模仿而不知道背后的原理;中文用“沐猴而冠”来嘲笑猴子假装人的模样。
有人认为,模仿是愚蠢的、没有创意的行为,猴子是“低人一等”的动物,模仿正和它们的智力、身份相配。然而实际上,模仿是一种可贵的能力,不是愚蠢的行为。十九世纪的心理学家桑代克(Edward Lee Thordlike)把模仿定义为,通过观看别人做一件事,自己也学会做这件事。这个定义提醒我们,模仿可以帮助人(动物)掌握有用的新技能,并且让新技能在人(动物)群里快速传播。
目前人们研究过的“猴子文化”,几乎都不是靠模仿在猴子群体里传播的。如果猴子会模仿,它们应该能快速掌握新的技能,但猴子学会新技能的速度相当慢;而且,如果猴子是通过模仿来学会洗白薯,会洗白薯的猴子越多,其他猴子习得这门技能的速度应该会更快。但实际上,洗白薯在猴群中传播的速度一直都很稳定。
在猴子接受新文化时,猴群的“社会环境”确实发挥了一些作用,比如猴子甲可能会看到猴子乙洗白薯,熟悉了白薯和水,然后开始洗白薯。但这个过程并不是模仿。猴子乙并没有把猴子甲的动作原原本本地复制下来才掌握新技能,而是自己琢磨出了洗白薯的方法。事实上,猴子的模仿能力比我们想象中要差。
不过,通过另一种方法,研究者还是在猴子身上发现了模仿的“种子”。
意大利神经科学家里索拉蒂(Giacomo Rizzolatti)在研究猴子的大脑时,发现了一个特殊的区域,猴子看到人拿着食物的时候,这个区域里的神经元会活跃起来;如果猴子用同样的动作去拿食物,这些神经元也会活跃起来。里索拉蒂把这些神经元称作“镜像神经元”。后来,研究者们又在人脑里发现了镜像神经元。
镜像神经元不但帮助人(猴子)理解他们看到的新动作,也控制人(猴子)自己去做这个动作,所以它在模仿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心理学家布莱克摩尔(Susan Blakemore)认为,人类之所以进化出发达的大脑,就是为了更好地模仿他人。一个原始人如果善于模仿,就能学会很多有用的东西,比如制作石器、追踪猎物。所以,善于模仿的人会生活得更好,留下更多后代。会模仿的人,继而就会淘汰不会模仿的人。
一群善于模仿的原始人,就像一群善于生产“山寨”产品的商家一样,会创造出一个充满竞争的社会氛围。如果所有人都会模仿,新技能一出现,所有人都能学会,大家就都能制作精致的石器,用先进的办法打猎。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只有比一般人更出色的模仿者,才能力压众人,学会更新、更先进的东西,在竞争中获得胜利。竞争的压力迫使人类不断精进模仿的技巧,因此,我们进化成了最善于模仿的物种。
也就是说,人类进化成了性能优良的复读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