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白盒子如何对抗万年瘟疫?

作者: Ent_evo

来源: 乐天行动派

发布日期: 2019-12-08

文章介绍了比尔·盖茨手中的一个小白盒子,这是一个用于结核病治疗的电子药盒,旨在提高患者的依从性,确保他们按时服药,从而对抗结核病的耐药性问题。文章详细阐述了结核病的历史、治疗挑战、耐药性的形成以及电子药盒如何通过简单而有效的方式解决这些问题。

世界首富比尔·盖茨,此刻站在台上,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盒子。在一个平行世界里,这也许会是微软的最新手机或者平板,代替苹果去征服世界。但现实中这个饭盒大小的盒子看起来十分廉价,实际上大概也十分廉价:塑料外壳,侧面有三个小灯,边上分别写着“服药”、“复诊”和“电量不足”,还附有一块极小的液晶屏,打开还能看到一个USB接口,别的就没了。看着盖茨双手紧握它的样子,你要是以为这是什么救命神器,也不奇怪。

但这并不是误解。这个盒子,是千真万确的救命神器,虽然它的任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装上一个月分量的抗结核病药物,并定时提醒病人按规定吃药。

没有对抗传染病的手段,就没有我们今天的文明。这件事情有个术语,叫“患者依从性”。表面看来,这就是个患者听不听话的问题,但实际上它的牵涉范围极其广泛,并且直接决定了这一疾病的破坏力。结核病的医生知道,依从性不佳,很可能是他们拯救世界的最大障碍;而这个小白盒子,或许是此刻最有效的反击手段之一。

过去,结核病是没有多少依从性问题的——但那并不是一件好事。

在20世纪上半叶,治疗结核的顶级疗法是疗养院:在环境良好的山区兴建设施,在大批医生护士的照料下病人按照严格规范作息锻炼,辅以五花八门的新式手术治疗。此等管控下,病人只要住进来,就算想不依从,也没什么余地。这套方法说不上多可靠,但确实是有统计效果的,让结核病死亡率得以连年下降。可是,它有一个致命问题:太贵。

那个时代,肺结核是世界上最昂贵的病,专门治疗它的医生、护士和设施超过了所有其他疾病的总和,但无底洞般的投入,意味着大多数穷人都没有得到治疗的可能,意味着驱散结核阴影的努力只会是杯水车薪。

然后,药出现了。我们有了链霉素、异烟肼、对氨基水杨酸钠,有了利福平,有了乙胺丁醇、吡嗪酰胺、利福喷汀、丙硫异烟胺。70000年间杀人无数的结核杆菌,有史以来第一次落在了人类的直接火力之下。

肯定有许多报纸曾在新药诞生时写过“结核将成为历史”这种标题。一线的医生会有更加清醒的认识,知道疾病不会因为药的出现而自动退散,必须把药以正确的数量和正确的时机投入到正确的地方。医学研究者设计并尝试了无数种治疗方案,全都是为此付出的卓绝努力。但是,如果病人不能遵循这些方案吃药,就反而成了结核的帮凶。原因是三个普普通通的字:“耐药性”。

人类有医学,病原体没有。

但是病原体的生命周期远比人快,这意味着,它的演化比人快得多,甚至经常比人的医学研究还快。演化的基本原则很简单。假设有些人天生不怕冷,或者说体内带着耐寒基因。那么遇上超级冷的环境,其他人冻死了,只剩下这几个不怕冷的人。他们生儿育女,后代获得了耐寒基因,就也会不怕冷。如果这个过程能不断重复,耐寒基因越来越多、越来越强,最终就会生出特别不怕冷的超级人类。

把冷改成药,把人类改成细菌,上面这段就是结核耐药性的起源。这起源有一个关键的隐含条件:必须有的死了,有的没死,全活全死都不行。假如天一点也不冷,大家都没死,那耐寒基因淹没在广大不耐寒基因里,泯然众人,没准什么时候出于偶然就丢失了。假如天超级超级冷,所有人当场冻成冰棍,那大家都死了,也没基因可以遗传。

所以,当我们对病原体发动正面进攻的时候,有个很基本的原则:要么别用药,要用就用足,在不给人造成太严重副作用的前提下,尽可能一招把病原体直接搞死。否则,一旦它们留下幸存者,逐渐筛选出强耐药性,就会养成大患。零敲碎打、时断时续地吃药,就等于是手把手地培养耐药性。

结核病的病原体结核杆菌,就是一个很容易形成耐药性的生物——因为它天生已经对抗生素有一定的抵抗力,容易留下幸存者。

首先,它的外表有一层结实的膜,抗生素不易穿透。其次,细菌分裂时最容易被抗生素杀死,但结核杆菌的繁殖在致病菌里属于偏慢的,所以分裂的“敏感期”更少。第三,结核杆菌还经常进入近乎休眠的状态,让抗生素更难触及它。可以说,它自带持久战属性。因此,它的标准治疗流程也明显长于大部分其他细菌疾病,需要至少三种药物连续吃6个月。而如果真的形成耐药性,那情况就会更加可怕得多。

不但必须使用其他新药,副作用更大,开销成倍增加,流程加长到2年,最糟糕的是治愈率会骤降到50%。一个结核病患者平均每年会传染10-15个人,无法治愈的耐药结核病例,就是社会的定时炸弹。可以说,不解决耐药性问题,消灭结核是不可能的。

2018年中国结核病新发病例共86万例,其中耐多种药物的病例有6.6万例。虽然耐药依然是少数,但其可怕之处不减分毫。怎么办呢?实验室的新药研发很重要,但终归是事后诸葛亮。如果能把耐药性杀死在萌芽中,才是理想的解决方案。其实这方案说起来很简单:只要保证病人吃满时间吃足分量,不给一开始的病菌留活口,就不会给它演化的机会。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现实中不能坚持完整疗程的病人比比皆是。

很多健康人不理解吃药这件事的难处何在。每天定个闹钟“该吃药了”就行,还有什么问题吗?问题还挺多的。人类天生不爱吃药,连续稳定吃长时间的药更是困难。就算严重的结核病人,吃上几个星期之后症状就会明显改善——体内太活跃的病菌已被杀死,剩下的大多进入休眠。但继续吃药,意味着继续忍受药物的副作用;哪怕不是什么严重的副作用,很多人也会就此停药。愿意忍受副作用也不意味着能够坚持。

定了闹钟提醒自己做一件事,到点儿随手按死然后立刻把事情忘掉,这种经历,说每个人都有也大概不算夸张。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是很擅长时间管理和任务规划,工作繁忙抽不开身,或者需要操心的太多,都会极大影响服药的规律性。如果碰上抑郁、酗酒、失业或其他疾病,按时吃药就更困难了。

顺风顺水的人不容易意识到别人的生活能难成什么样。

马克·拉金特在《疫苗:当代美国辩论》一书中写道,在美国,有40%的孩子打疫苗的时候会出现拖延和缺失。长期以来大家都以为,这是因为反疫苗运动的伪科学和阴谋论在宣传疫苗不安全。但等到研究者真的去调查之后,发现这些家庭只有不足10%的家长真的担心疫苗安全性。剩下的人,都是忘记了或者抽不出空来。

结核曾经还有一个麻烦,就是为了针对各种不同毒株并全方位围剿耐药性,需要同时吃几种不同的药,一度多达13片,进一步加大了服药的繁琐程度。幸好,如今在中国,复合药剂已经把它缩减成了3片——不缩得更少是为了方便调节剂量。

电子药盒用了一种很简单的方式解决忘吃药的问题:把药和提示闹钟放在一起。闹钟关掉的时候,药已经在眼前了,伸手就是,没有拖延的理由。

但可能更重要的是,它把全套方案送到了远离现代生活方式的人手里。今天大部分的结核患者,是生活在农村地区的老年人。他们往往记性不好,本来就容易忘记吃药;而且他们文化程度也偏低,就算有手机,也难以熟练使用年轻人习以为常的各种功能。药盒把它简化成了3个灯:一个吃药,一个复诊,一个需要充电,简明扼要,最大程度降低了对病人的认知负担。这对于医生来说也意义重大。

因为药盒离开医院时已经装满了一个月的分量,所以很容易就能把每次打开盖子转化为病人现实中的服药数据,并直观地反馈给医生。以前医生要知道病人是否按时服药,只能靠口头询问,但有的病人已经忘了,有的病人漏了吃药也不好意思实说。依靠药盒的客观纪录,医生不但不会把忘吃药误认为是药效不好,也能及时发现有困难的病人,给他们针对性的帮助。有了与药盒相配套的数据管理系统,到期没来复诊的病人也能及时被发现。

在电子药盒之前,帮助病人坚持疗程的主要手段是所谓“全程直接督导患者服药”——说穿了就是现场盯着你吃, “送药到手,服药到口,服完再走”。有效,但太费人力,其技术水平近似百年前的疗养院,且偏远山区几乎无法实现。药盒虽然增加了数据管理和故障排修的工作量,部分医生也需要时间来适应,但总体上节约的成本和增加的效率,可说是功德无量。

2015年发表的一项随机对照研究表明,仅电子药盒一项措施,可以把不规律服药的行为降低43%。

中国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和盖茨基金会的结核防治项目,到今天已经整整十年。这期间诞生了许多十分酷炫的高科技,比如在线性探针和基因芯片等技术的帮助下,耐多药结核病的诊断时间从过去的60天下降到了2小时。也有组织合作上的重大进展,比如在疾控和医院的共同努力下,耐多药患者得到正确治疗的比例从35%增加到96%。

还有一些就是有针对性地砸钱,比如耐药结核患者一次住院治疗的开支原本占家庭收入的40%,在试点地区已经降到6%。如今,中国结核病的发病率降到了每10万人59人,死亡率降到了每10万人3人,和1990年相比分别下降了60%和80%,所有这些措施,都是了不得的大功臣。但让我思考最多的,是小小的电子药盒。

科技一直在改变世界,但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快过。

过去几十年里,我们一边看着世间万物翻天覆地,一边读着最新科学技术进展的报道。这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人类的前进,是被顶尖黑科技的进步速度所决定的。事实并不是这样。绝大部分最新技术离开实验室之后不久就无疾而终。它们或者熬不过复杂现实的冲击,或者找不到自己的用武之地,或者应用成本太过昂贵。能一诞生就广泛应用的,少之又少。技术并不是像游戏里的科技树一样,高的碾压低的,闷头往上爬就行了。

技术需要它能扎根的土壤,需要经济、社会和生产条件。改变世界当然需要爬科技树,但更重要的,是在社会中找到最紧迫的问题,让技术能抵达最需要的人和场景手里。这个白色的塑料盒子就是完美体现。它浑身上下都是真正的科技——外壳塑料工艺,LED指示灯,液晶屏,集成电路,锂电池,USB口,乃至配套的数据管理系统,通通都是过去几十年里刚诞生的现代技术。

然而这些技术又都久经现实考验,可靠、易用又便宜,如今被集中在一起,摆在了结核病最大的社会问题面前。它不可能赢得任何发明大奖,可是要论拯救世界,那些得奖发明未必有几个能和它相比。

未来有一天,这个盒子会和结核病一起退出历史舞台。它会像天花双头针和脊灰糖丸一样,在医学博物馆落灰。和它一起诞生的所有这些知识、经验和技术,有些会被整合进医学体系,更多的则会沉睡在古老文献里被忘却。但每个与传染病斗争的人,都会心心念念盼望那一天的到来。因为不管多少具体的医学知识离开聚光灯,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没有对抗传染病的手段,就没有我们今天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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