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人类怎么看？有讨厌，也有感激。
猛犸的故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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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犸的故事》前情回顾
看不见的时间，就藏在一花一果里
以你看，”牛摇了摇硕大的头，“这还是有点点复杂的。”狐狸眨眨眼，晃了晃耳朵。
天气冷下来了，草也有些枯黄。太阳虽然还是挂在天上，可是感觉不到什么热量，似乎热气都被铅灰色的云吸走了一般。小河上结了薄薄一层冰，昔日欢快的流水声也藏在了冰下，寂静得有点奇怪。
大黄牛卧在草地上，这样狐狸才能平视他的眼睛。狐狸看着大黄牛粗壮的角和湿润温和的眼睛，觉得有些羡慕。
“可能不是喜欢或者讨厌这么明确的。”牛慢慢地解释，“你看，我们牛和人类一起生活，已经有八千多年的时间了。这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啊。”
狐狸点点头，莫名想到了欧洲云杉。
“在这么长时间里，人没什么太大变化，可是我们牛，却变化了不少。”牛慢慢摇着头，“以前浑浑噩噩地不懂，后来懂了一点，可是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件完全的坏事。”
“不算坏事吗？”狐狸困惑地眨眼，“我听说——”
黄牛等了一会儿，见狐狸有点尴尬地闭上嘴，才温和地笑了笑。“嗯，被囚禁、被驱使、被杀害——的确是这样的。这的确是挺悲惨的遭遇。不只是牛，还有不少动物也有类似的遭遇。”
狐狸有点心虚地低下头。
“而且不止这样。”黄牛停了一下，又继续说，“还让我们产生了种种变化。我们有些亲戚变得非常能产奶，要是没有人来挤奶的话，就会非常难受。还有些亲戚，在人消失了以后，经常难产。”
狐狸睁大了眼睛。
“那些牛非常强壮。”大黄牛解释道，“从还在胎中的时候就非常强壮。他们还是胎儿时个头就太大了，如果没有人来接生的话，就会难产。在人刚消失的那段时间，因为难产而死去的牛有不少。”
“那为什么说不算坏事呢？”
“因为我们还没有灭绝啊。”大黄牛轻轻笑起来，“而且我们的数量还增加了。很早以前，我们的一些亲戚就已经灭绝了——像是西伯利亚野牛。北美野牛也曾经差点灭绝，只是后来才略微有所恢复而已。”
狐狸想了一下，点点头。“你是说，因为和人……合作，所以牛才没有灭绝？”
“合作、奴役、驯养，这些词都可以。”牛点点头，“因为实情就是如此。虽然说起来很悲哀，但是从几千年前开始，我们就没有办法和人类对抗了。或者像西伯利亚野牛一样灭绝，或者想方设法活下来。活下来才有机会。这两个选择都不好，但是灭绝显然更不好一点。”
“在人消失以后，机会终于来了。”狐狸慢慢说。
大黄牛点点头。“牛这种生物，活下来了，可以继续生育下一代，可以继续活下去。虽然付出了很多代价。”
狐狸想了一会儿。“听起来像是很悲惨的胜利。”
“是啊。”牛眯着眼睛表示同意，“哪种生物不悲惨呢？整个世界，就是个你死我活的大角斗场啊。”
狐狸微微皱起了眉毛。
“世界上的大多数生物——”大黄牛看着狐狸疑惑的表情，“应该说，除了人类以外所有的生物——在以前，都是本能的机器。而本能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活下去，二是生下更多的后代来。”
狐狸张了张嘴，不过什么都没说。
“最少在人消失以前是这样的。为了这两个目的，就必定会抢占其他生物的生存空间。有的吃植物，有的吃动物，有的什么都吃。被吃的则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防御，因为它们也同样被本能驱使。”
大黄牛顿了顿。“现在虽然好了一些，但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毕竟本能还是很重要的。而那些吃肉的动物，也不能只靠吃植物活着。”
狐狸的呼吸停了一瞬，想起了驴和狼的约定。“现在好了一些？”
“嗯。”大黄牛点点头，“现在我们能对话，能思考，也就能从本能的控制下逃出来一些。虽然还有许多是不能改变的，但是也已经能改变一些了。这可能是最好的时候——可惜，已经有许多生物没能等到今天，就已经灭绝了。”
狐狸跟着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我说，这个问题有点点复杂。”大黄牛轻轻点着头，“刚才你问我，我们对人类怎么看。就我自己来说，既不是单纯地讨厌、恐惧，也不是单纯地感激或者喜欢。或者说，也许是在感情上讨厌，但是在理性上，却不得不感激。”
“因为物种的延续？”
“因为物种的延续。”大黄牛颔首，“作为个体，回想起人类对我们所做的事情，就像是经历了最恐怖的噩梦。但是作为一个物种，却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对人类有用，可能牛这个物种早就消失了。”
“可是如果没有人类的话，牛也不会经历那么悲惨的八千年吧……”
“这是个假设啊。”大黄牛依然不紧不慢，“这种假设只能做心理安慰罢了。可事实是，人类存在了很久，直到两百年前才消失。”
“唔……”
“这个话题说起来有点沉重。”大黄牛咧开嘴笑了笑，“其实在牛和人共同生活的历史上，还有一些时间是挺幸福的。比方说在印度的一段时期，还有在中国的挺长一段时间里。”
“是吗？”
“算是悲惨生活中的一点曙光吧。我们曾经很受重视，被照顾得很好——当然，这是因为宗教原因，或者我们能帮他们耕地而已。不过本质上，依然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
狐狸扑棱扑棱耳朵。
“被利用的价值也是价值。”牛叹口气，“虽然听起来刺耳，但本质上的确是这样。我们毕竟没有能力和人类对抗，只能这样。要不然，牛这个物种，也会像是渡渡鸟、北美旅鸽、澳洲袋狼、冰岛大海雀那样灭绝了。”
“现在总算好了，不是吗？”
“好了一些。在人消失以后，自然的平衡开始逐渐恢复了。而自然的平衡是什么呢？牛是吃草的动物，会被食肉动物吃掉。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狐狸舔舔鼻尖，觉得鼻尖有点冰冷。
“所以，就算没有了人类，我们依然逃不出去。有时候我在想，到底是哪一种生活更好一点——是以前人类还在的时候，明确地知道自己的命运那种生活？还是现在这样，不知道意外什么时候降临的生活？”
“听起来……似乎都不怎么好……”狐狸小声说。
“是啊。”牛点头同意。“可是这种事情是没法选择的。我没有和人类一起生活过，也无从想象那种生活是什么样子，所以无法判断。但是我能猜测一二。也许那时候的牛会羡慕我们现在这样的生活，就像现在一些牛会羡慕那时的生活一样。毕竟另一块山坡上的草，总是看起来更绿一些。”
“唔……”狐狸转了一下耳朵，“可是我觉得，现在你对自己的生活似乎没有不满意？”
“对，的确没有。”大黄牛笑了一下，巨大的牛角上挂着余晖，“我总是在反刍，也就有许多时间在慢慢地想一些事情。想清楚了之后就会觉得，其他的设想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就像你刚才假设的问题一样。”
狐狸又舔了舔鼻尖，觉得身上的毛微微竖了起来。
“我现在还活着，还能感受阳光、河水、草地。”牛说，“虽然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今天我还能让自己满意地度过——这是最重要的。也许明天会碰到风雪，会有危险，会亡命狂奔，甚至可能被吃掉，但那些也都只是假设。唯一重要的只有今天，只有现在。作为牛，我知道未来可能会遭遇什么，也能想到许多种悲惨的未来，但是这些未来加起来，都不如眼下这一刻重要。”
狐狸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即将落山的夕阳，看看结冰的河水，又看看脚下有些枯黄的草地，最后再看向对面的黄牛。
黄牛脸上带着笑意，大眼睛明亮、湿润而温和。“我们牛中流传着一句话，据说是从人类中传过来的。我觉得说得很好。”
狐狸竖起耳朵。
“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仍然热爱它。”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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