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有过这样的体验,明明是第一次做某件事,却突然感觉“这个场景我曾经经历过”。这就是既视感(déjà vu),大约有三分之二的人群都有过既视感的体验。本文作者,《泰晤士报》记者帕特·朗(Pat Long)的情况更为特殊,由于癫痫发作,他会经常性地体验到既视感,一天多达10次,甚至难以分辨现实与幻觉。帕特·朗已于2018年8月逝世,生前他正在写一本关于脑瘤的书,他的家人将帮助他完成这本遗作。
几年前一个单调的午后,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我当时正在伦敦东部一个公园里,躺在树下,突然感到了一阵眩晕,紧接着是一种汹涌而强烈的熟悉感。我周围的人消失了,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麦田里,躺在格子呢的野餐布上。这段记忆丰富而细致,微风吹过,我甚至可以听到麦穗摇曳的声音。我感受到脖子后面温暖的阳光,看着鸟儿在我的头顶盘旋飞过。这是一个愉快而生动的回忆,问题是它从未真正发生过。
我所经历的,是一种很普遍的精神幻觉的极端形式:既视感(déjà vu)。
过去五年里,我一直饱受癫痫发作的困扰。这种病是由我大脑右侧一个柠檬大小的肿瘤引起的,它越长越大,最后我把它切除了。在确诊之前,我三十多岁,身体健康且完全没有任何症状。直到那天下午,在第一次癫痫发作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厨房地板上,两眼乌青。癫痫发作之前,往往会出现“先兆”,它就像地震前的前震一样,会持续几分钟之久。
癫痫先兆的类型往往因人而异,到目前为止,我癫痫先兆最重要的特征,是一种“我曾在过去体验过当下的事情”的惊人感觉,即使我先前并没有这种经历。在我最强烈的那次癫痫发作之后一周左右的时间里,这种预知感变得无处不在,以至于我经常难以区分现实和梦境,我也很难辨别哪些是记忆,哪些是我的幻觉和想象。
在癫痫发作以前,我并不觉得既视感的发生有什么规律性。而现在,不同程度的既视感每天会发生多达10次,无论是否是癫痫发作的一部分。我无法解释它们发生的时间和原因,只知道它们通常会在消失之前持续心跳一拍的时间。我开始试图去了解这种“既视感”。我希望我不会迷失在幻觉和真实的岔路上。
“既视感”这个词,是19世纪法国心理学家艾米利·波拉克(Émile Boirac)创造的。
1876年,他写信给一家法国哲学期刊,信中写道,他来到一个新城市,但感觉好像曾经来过这里。他用déjà vu来命名这种感觉,意思是“之前见过”。既视感属于一类与记忆相关的怪现象,曾有50项不同的调查研究表明,大约三分之二的健康人群都曾经历过既视感。只不过大多数人只是把它当作一件稀奇的事情,或者有一点有趣的认知错觉,没有多加在意。
虽然既视感(déjà vu)稍纵即逝,但如果它们长期反复出现,就会形成令人不安的“似曾经历感(déjà vécu)”。与既视感不同,“似曾经历感”指的是那种当下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都曾经历过的感觉。更重要的是,它缺乏既视感那种令人惊诧的特质,也缺乏那种稍纵即逝的感受。既视感的一个典型特征,是你清楚地知道它不是真的。在遇到既视感时,大脑会进行某种检查,寻找先前经验的客观证据,然后将其视为幻觉。
而体验“似曾经历感”的人,则完全失去了这种能力,无法分辨现实和幻觉。
克里斯·穆林(Chris Moulin)教授是当下最权威的研究幻觉体验的专家之一。他描述了自己在英国巴斯一家记忆诊所工作时遇到的病人。2000年,穆林教授收到了当地家庭医生的一封信,其中提到了一位名叫AKP的80岁老人。痴呆导致他的脑细胞逐渐死亡,AKP在那时持续地陷入慢性、永久性的既视感中,也就是“似曾经历感”。
AKP说他不看电视也不读报纸,因为他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他妻子说他觉得生命中的一切都曾经发生过。AKP不想去诊所就诊,因为他觉得他已经去过那里,尽管这事从未发生过。第一次和穆林见面以后,这位老人甚至声称他们之前一定见过,且能够讲出见面的具体细节。
不过AKP确实保留了一些自我意识。他的妻子问他,如果他之前没看过电视,他怎么知道里面将要演什么呢。他会回答:“我怎么知道?我的记忆出了问题。
”在与AKP首次接触后,穆林开始对既视感的起因、以及主观感觉如何影响记忆的过程产生了兴趣。穆林和他利兹大学心理科学研究所的同事发现,几乎没有可靠的文献来描述既视感的原因,于是他们转而开始研究癫痫患者和其他有严重记忆缺陷的患者,以便找出关于健康大脑中记忆幻觉体验的结论,并探讨既视感对意识运作的普遍意义。
在艾米利·波拉克发明déjà vu这个词的将近150年后,和穆林一样的研究人员才开始理解,导致记忆系统错误的真正原因是被称为“wet computer”的大脑构造——海马体。海马体的外观很美丽。哺乳动物的大脑有两个“海马”,它们对称地长在大脑底部。直到最近的40年,我们才真正开始了解这些精巧结构的作用。
科学家曾经认为,记忆是在一个地方整齐地排列在一起的,就像文件柜里的文件一样。
这种共识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被推翻,当时认知神经科学家安道尔·图威(Endel Tulving)教授提出了他的理论,即记忆实际上有两个不同的类型。图威所谓的“语义记忆(semantic memory)”是指与人格无关,与个人经历无关的一般事实,而“情节记忆(episodic memories)”包括对生活事件或经历的回忆。
“自然历史博物馆位于伦敦”,这是一种语义记忆,而“我11岁跟着学校旅行去了自然历史博物馆”则是情节记忆。
在神经成像技术的帮助下,图威发现情节记忆是这样产生的:大脑的不同位置产生小的信息碎片,然后它们会重新组合成统一的整体。他认为,这个过程类似于再次体验一遍情节记忆的“情节”。“记忆是精神上的时间旅行,是对过去发生的事情的一种重温。”他在1983年的时候如是说。
许多这些记忆信号来自海马体及其周围区域,这表明,海马体是大脑的图书管理员,负责接收已经由颞叶(temporal lobe)处理过的信息,然后对它们进行整理,索引并将其归档为情节记忆。就像图书管理员可能会按主题或作者整理书籍,海马体也可以识别记忆之间的共同特征。比如,它可能根据类推法或熟悉度,将所有参观博物馆的记忆分组在一起。然后用这些共性将情节记忆的组成部分连接在一起,以供将来检索。
那些因为癫痫发作而触发既视感的患者,他们脑部癫痫发作的部位,往往是和记忆相关的脑区。这并非巧合——科学家也毫不意外地发现,颞叶癫痫对情节记忆的影响,要超过语义记忆。我自己的癫痫起源于颞叶,这个部位位于耳后的大脑皮质区,主要负责处理传入的感觉信息。那么,既视感的产生,究竟是什么出了问题呢?
在《既视感的体验》(The Déjà Vu Experience)中,艾伦·S·布朗教授为既视感提供了30种不同的解释。根据他的说法,任何一个原因都可能足以引发一种既视感的体验。除了像癫痫这样的生物功能障碍外,压力或疲倦都可能会导致既视感的产生。
布朗也是所谓的“分裂感知理论(divided perception theory)”的支持者,这个理论最早由爱德华·布雷福德·铁钦纳(Edward Bradford Titchener)博士于20世纪30年代提出。分裂感知指的是大脑对周围环境关注度不足的状态。
铁钦纳用这样一个例子来描述他的理论:假设你即将穿过繁忙的街道,这时被商店橱窗陈设吸引了目光。
当你穿过马路时,你会想,“奇怪,我刚才已经走过这条街了啊”。你的神经系统将一段整体的经历分割成两个阶段,而后面那段就好像是前面那段的重复一样。在上个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这个理论被认为是触发既视感的合理解释。另一个常见的解释,来自一名波士顿退伍军人医院的医生。
1963年,罗伯特·埃夫隆(Robert Efron)提出,既视感可能是由于某种处理错误造成的:他认为,大脑的颞叶负责吸收事件,然后再向它们添加时间标记,以确定它们发生的时间。
埃夫隆认为,既视感的发生,是因为大脑在事件发生和添加时间标记之间产生了延迟:如果这一过程耗时太长,大脑就会认为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但是艾伦·布朗和克里斯·穆林都同意,海马体根据事件的熟悉程度为记忆标记,而这种记录记忆的方式更可能是既视感的原因。布朗说:“我的观点是,每次癫痫发生前的既视感体验,都是由大脑中评估熟悉度的区域的自发活动触发的。”他说,这个区域可能是在海马体周围,最有可能是在大脑的右侧。这也就是我大脑手术之后、那个柠檬大小的孔洞的位置。
布朗认为,健康人群中,既视感每年最多发生几次,也会受到环境因素的刺激。
既视感主要是在室内发生,在人们做休闲活动或和朋友一起玩的时候出现;幻觉的出现,经常伴随着疲劳或压力。既视感的体验很短暂,只有10到30秒,并且晚上比早上更频繁,周末比工作日更常见。一些研究人员认为,记住梦的能力与产生既视感的可能性之间存在联系。布朗认为,虽然既视感在女性和男性中发生的可能是均等的,但在年轻人中更为常见,那些经常旅行、收入较高、政治和社会观念更偏自由主义的人,更容易体验到既视感。
“对此有一些似是而非的解释。”他告诉我,“经常旅行的人,有更多的机会遇到他们可能会觉得似曾相识的新环境。持自由主义观念的人可能更愿意承认有不寻常的心理体验,并愿意将其弄清楚。年龄问题是一个谜,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记忆通常变得更加古怪,而不是相反。我猜是年轻人对经历更加开放,也接触了更多不寻常的心理事件。”
20世纪40年代,一位名叫莫顿·利兹(Morton Leeds)的人对既视感的现象进行了一系列研究,那时候他正在纽约上大学。这一系列研究,成为了对既视感最早的全面研究之一。利兹非常详细地记录了他那些仿佛昨日重现的瞬间,一年时间里,他写下了自己的144段经历。在他的描述中,其中一段 “非常强大,几乎让我感到恶心”。
在我最近的癫痫发作后,我也有类似的经历。反复出现的既视感固然不会给肉体带来伤害,但它产生的精神痛苦同样也会让身体觉得恶心。来自梦境的画面突然打断现实的思维;正在进行的对话好像以前已经发生过了。甚至像冲一杯茶或阅读报纸的标题这种琐事,也似乎都变得曾经发生过。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是浏览一本相册,但里面只会出现无穷无尽相同的照片。
这些感觉似乎听起来很容易被忽视,却十分难以克服。
反复出现的幻觉,是我生活中最难以忍受的事。对于我来说,越努力去了解它、努力接近既视感产生的真相,也越能从某种意义上缓解这样的痛苦。就在这篇文章快写完的那个晚上,我的癫痫又发作了。截稿的死线在我的脑海中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因为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记忆,记忆中的我正坐着写下这些结束语。而第二天,当我恢复镇静,能够阅读这篇写好的文章时,我看到的只有一片空白。这是另一种错觉。现在我正在敲下真正的结语。
那似曾相识的一切,又在生命里重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