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叫曼殊沙华——又叫村头石蒜头。秋天是石蒜(Lycoris radiata)开花的季节,而石蒜是江浙一带的网红植物,说它网红,无非是因为它的两个文艺到四十五度忧伤的俗名:“曼殊沙华”和“彼岸花”。不过俗名稍后再议论,我们先来看看石蒜是一种何等有趣的植物。石蒜非蒜,有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总是会想到吃。不过石蒜不能入口,虽然入口不至于致命,但让你上吐下泻没得说。
于是老一辈人对石蒜心存芥蒂,称其为“打破碗花”,传说摸了它就会打破碗,让小孩子不敢触碰。石蒜是典型的球根植物,石蒜的本体是藏匿在土壤碎石中的鳞茎球,它在夏末秋初生出花薹[tái],在高挺挺的花薹顶端开出伞型的红色花序,开花后才长出叶子。在没有人类打扰的土地上,石蒜完成授粉的花,就会产生带着薄翅一般膜状种皮的种子,凭借风来扩散领地。而石蒜的鳞茎则可以长出众多小球茎,扩大自己的势力。
石蒜的强大生命力,在遇到人类时体现得淋漓尽致。石蒜本是林下或石质土壤常见的植物,在平原上是极其少见的。人类开垦荒地,砍伐树木,建造适合自己种植作物的良田,原本是破坏了石蒜所生存的环境。但是石蒜非但没有绝迹,反倒依靠人的农业行为变得越发常见。石蒜秋天长叶的习惯,是适应林地秋天落叶的自然规律。秋冬树叶落去,阳光可以透过树冠照到原本阴暗的林下,石蒜就是依靠冬日的阳光来积攒养分。
而到了夏天,林荫遮蔽,它则通过休眠来节省消耗。石蒜是石蒜属开花最迟的物种,石蒜秋季开花,可以躲开夏日其他花朵对传粉者的竞争,从而确保它可以自然授粉。更有趣的是,我们其实很少见到石蒜成熟的果实,尤其是和人类接近的石蒜,它们通常不会结果。而结果的石蒜,往往是生长在与人类较远的山间溪谷,石蒜原本生活的环境里。为什么离人类近的石蒜不结果呢?原因是依靠人类繁衍后代的石蒜,是染色体核型为三倍体的种类。
这个类型可能源自某个自然变异产生的三倍体后代,虽然它无法通过结籽繁殖,但它的鳞茎不经意被人破碎带走并繁衍,于是它便随着人类的足迹走遍大江南北。而普通的二倍体植株,可能无法适应人类过于裸露的环境,变得稀少,适应性更强的三倍体便成为主流。三倍体的石蒜不仅成为中国江浙地区广布的种类,还随着稻作文明被带到了日本和朝鲜,在本不会出现的岛屿上生根发芽。
日本人喜欢把秋天火红的石蒜栽在田间地头,或者水渠路边,利用石蒜的毒性来防止鼠类对作物的破坏。正如开头那句诗中所说一样,曾经在中国人眼里最常见且最不起眼的石蒜,到了日本,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这要从石蒜最流行的两个俗名“彼岸花”和“曼殊沙华”说起。东亚文化圈里,讲究阴阳二分,每一年可以分成为阳的“暑”和为阴的“寒”。
在中国古代,一年中有四个时间是非常重要的,按照“太初历”的算法,这四个时间分别是春分、夏至、秋分和冬至,其中春分与秋分最为重要,因为农业为本的中国,这两个节气是指导民众一年农耕的重要时间节点。二十四节气传到日本之后,春分和秋分同样得到了非常重要的地位。日本把春分和秋分称为“彼岸”。这个名字来自每一天的“黄昏之时”,日本人认为春分秋分,和每一天的黄昏一样,都是“阴阳交界”的重要时间点。
由于黄昏是阴阳交替的时候,这个时间点还有“与另一世界交流”的意味。在日本,“彼岸时”盛开的花叫做“彼岸花”,占据了这个重要的时间点,地位也非同一般。春分时节,山上的大叶早樱(Cerasus subhirtella)盛开,此时日本的农作正式开始,因此大叶早樱在日本被称作“彼岸樱”,亦称“春彼岸”。观赏樱花中有名的“江户彼岸”正是江户(东京)所产的大叶早樱。
秋分前后,刚好是火红的石蒜盛开的季节,于是石蒜便得名“秋彼岸”,亦称“彼岸花”。日本的文化是个杂糅着各种外来文化的奇葩。在古代中国,春分和秋分的重要性,源于原始的鬼神崇拜。春分开始,万物生发,是人的时间,此时人要农耕劳作。秋分则是鬼神的时间,万物凋零,人准备休息,祭祀祖先和神祗。佛教传入日本后,日本人把对春分、秋分的理解和佛教结合在一起。
在佛教的教义中,现世是充满烦恼和纷扰的“此岸”,佛涅槃之后所抵达的无烦恼无我无相的世界则是“彼岸”。于是日本人认为,春之彼岸,鲜花盛开,万物生于“此岸”,而秋之彼岸,则是神鬼出没,万物完结的“彼岸”。春花烂漫,自是人的世界,而秋花凋零之时,便是此去无返的佛国世界了。石蒜花的盛开,火红而深邃,仿佛是烈焰对人世的最后焚毁,接下来的便是涅槃重生。佛教的《大般涅槃经》,描述了佛涅槃的故事。
佛在菩提树下涅槃,其弟子阿难与众力士将佛祖置于华美的梓宫之中。此时香雾升华,伎乐歌颂,空中诸佛诸天洒下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四样天界宝花为佛祖供养。天界宝花的名字,是梵文直接音译而来的,其物并无实际所指。曼陀罗华意为白色团花,而曼殊沙华则是红色团花。“摩诃”梵文意为“大”,那天界四宝花正是大小不一红白两色的团花。
石蒜开在秋之彼岸时,火红如团,于是,日本人就硬给它安上了曼殊沙华的名号。秋天开的石蒜,在东洋人的包装下,先成为彼岸花,后成为曼殊沙华。其间的文化变迁回溯起来,倒也有些趣味。在中国,石蒜并没有这些厚重得让人喘不上气的含义,它在乡野常见,尤其是在人们开垦荒地之后堆砌废料的地方。因为肥大如蒜头的鳞茎常生长在碎石渣土上,于是得名石蒜。
石蒜的名字听上去毫无幻想的余地,近年来,由于来自日本的影视文本,“彼岸花”、“曼殊沙华”这两个高洋上名字的流行,中国人开始遗忘“石蒜”这个“土名”。在如今的伤感文学中,“彼岸花”和“曼殊沙华”已经完全把“石蒜”替代了。其实这两个词并不惹人厌。只是“彼岸花”本身不单指石蒜,“曼殊沙华”亦可解释为红色莲花,如果不知其本意,肆意将它们按在一个具体所指上,未免有些望文生义的浅薄。
由此我又想到,在西藏旅游的时候,导游们叫秋英(Cosmos bipinnata)为“格桑花”,称其为“藏族同胞神圣的幸福之花”,其实它是产自美洲的野花。那些真正属于中国本土的野花,却没法得到人们应有的尊重,被来来往往的游人们肆意践踏。那些曾经承载着我们文明故事的植物,是否也站在真正传统的彼岸,望着此岸的我们,长叹到“莫问我是谁,我自待伊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