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的专业是文物与博物馆学。当年我在田野考古课上学完理论以后,心心念念都是要下趟工地,感受一下真正考古人的生活。
“下工地”勉强算是行话(or黑话?),大家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去考古”。
所以当老师在群里问:省考古所有个工地缺人,你们谁想去呀?
我当场秒回:我我我!
但我没想到,并不是到了工地上,我就能像纪录片、新闻报道里的专业考古人员一样,拿着手铲、小刷子,架势十足地清理文物。我去了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考古调查。
调查中摸鱼画的壮丁ABC,当时正在下雨,最右是我。
所谓考古调查,可以先简单地理解为采集标本。只不过我们采集的对象丛从动植物换成了古代人类的遗物和遗迹,比如陶片、瓷片之类。这处工地之所以能被省所的老师判断为东周时期有一支戎人在这里活动,靠的就是这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而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瞪大了眼睛,在地里找这些小东西,如果你运气爆表的话可能会捡到一两个完整的小件、发现几处地层清晰的断面。
考古调查一般安排在冬天或者春天,这时候地里的庄稼、山上的野草还没长起来,地表遗物不容易被遗漏。
这个项目时间非常紧迫,因为当地规划了一条高速公路,修建将横穿整片遗址区。这种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对遗址的破坏是不可逆转的。我们得赶在高速公路动工之前,调查清楚当地遗址分布的基本情况。
我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被临时抓来(or自投罗网)给调查当壮丁的。
跑调查的那段时间,我们每天早晨7点多出发,包里背着采集袋、标签本、记录本、记号笔,便于随时随地作记录。
中午约12点,我们工地的人撒得满山遍野都是,只能纷纷掏出手机,隔着山沟用电话互喊,找个平缓干净的避风地方碰头,对一下调查进展,顺便吃午饭。
因为采用了区域系统调查法,所以路线跑起来那叫一个迂回曲折。
下午到5点多,当天计划的路线差不多都跑完了,就回驻地整理这一天的调查成果。刷洗陶片辨认年代、核对采集袋标签、填陶片信息登记表、标注采集点地图位置……直到白天的调查资料理清楚,把数据录到老师的电脑里,当天的工作才算结束。
在国博展览中看到的同款标签纸,真是太亲切了。
除此之外,每个人还要抽空写调查日记,记录当天调查的情况。我一般在睡前靠着枕头写,好几次都是写着写着,笔握在手里就睡着了。
某天调查临近收尾,我得从老乡的耕地里借路才能回去,这是采用区域系统调查法难以避免的情况。
平时到了下午这种时候,忙完地里的活计,老乡就下山回家歇着了,一般不会在自家地里久留。但这一次,我路过时地里却立着两个壮年男子,还有一人蹲在地上不知道在研究着身边,身边一摞长长的、带些土锈的钢钎横放着,有几根还滚落在一旁。
我踩着台地边缘的小径走过去时,三人齐齐扭头朝我这边看来,他们都穿戴整齐,不像是来山上干农活的模样,其中一人甚至穿着浅色的夹克外套。
其中一个站着的男子叫住了我,询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见他脚上竟然穿着皮鞋,便猜想他可能是村里的干部。我们这些陌生面孔每天在山上跑来跑去,确实会有老乡好奇地问起身份,负责任的比如村干部就会问得更细一些,比如是哪个省、哪个单位的。
如果我们诚实地回答是省考古所来做考古调查,老乡们几无例外,第一反应都会是“哎?挖宝的!”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我们会说是“搞地质调查的”。此话一出,大部分老乡都会恍然大悟地“哦”一声,一脸无趣地散开去。
再有不信的,我们就一脸“实不相瞒”地说“其实是为美术采风踩点”。一般话题到此就会结束,老乡们得了想听的答案,放我们继续跑调查。
可是这位皮鞋老乡格外执着,我祭出“地质调查”大招也不好使,非要我详细讲讲地质调查出了什么结果。眼看我就要扛不住坦诚交代时,省所老师突然不知从那个小路里冒了出来,一脸严肃地冲我道:“你怎么这么慢,大家都在等你,快跟我走。”
我一脸迷茫地跟着老师快速绕下了台地,那几个人留在原地没有再动,目送我俩离开。直到确定他们看不见我们了,老师才停下脚步,一脸严肃地告诉我那几个人是盗墓贼。
现实里的盗墓贼和小哥、吴邪可不一样。图为两盗墓贼被困唐代古墓25小时后,警方成功施救的新闻图。图片:凤凰网
我头皮一炸,背后瞬间出了一层冷汗。也因此,出于安全考虑,我们放弃了当天最后一小部分的调查路线。因为离盗墓贼出现的台地太近,难免会再次跟他们撞见。
我问老师是怎么认出盗墓贼的,老师说除了我注意到的那些违和之处,最主要的证据就是那些钢钎,或者用行话说,扎杆儿(音)。
扎杆儿是有点类似探铲(大家更熟悉的名字是洛阳铲)的一种工具,形状有点像建筑工地上的钢筋,不过只比筷子粗些,很长,首尾端还有螺丝口用于一根一根拧起来接上,能够帮助考古人员在发掘前了解地下的一些情况。有经验的人能根据它扎进土里手感的不同,判断底下是否有东西。教科书里几乎没有提过它的使用,考古菜鸡的我自然也没能认出来,也就不幸地跟盗墓贼来了个相见而不识。
其实,在之前的调查过程中,我们就发现了当地有不止一处盗墓贼活动的迹象,比如一米见方仅能容下一人侧身通过的盗洞、新鲜翻出来的小土堆上散落着白森森的人骨。
很多次,我们都在盗洞附近采集到了相当数量的、新石器时代的碎陶片,带回去清洗干净后甚至还能够拼成一个个完整的陶罐。它们仅仅因为卖不上价格或者品相不佳,就被盗墓贼打碎随意丢弃在那里。
远看像圆润的石头,实际上这是在某盗洞附近发现的墓主人头骨,下颌已丢失。
但在搞考古的人眼里,这些陶器是历史的见证者,是我们还原古代人类社会的重要依据,金钱并不足以衡量它们的价值。
但考古人员对上盗墓贼,其实是弱势的一方,我们跟他们对抗的方式就是报警,像海昏侯墓、江口沉银遗址等大型考古发掘项目,都少不了警察叔叔们严密的安保。而这几个还没得手的盗墓贼,我们把他们出现的位置报告给了当地的文保部门。
虽然跑调查很辛苦,遇到盗墓贼又憋屈又后怕,不过我们也有过值得回味的野趣时刻。
中午休息的那一小会,最开始是闲不住的师姐跑到一边挖野菜拎回去晚上做凉拌菜或者包饺子。春天刚冒芽的新鲜野菜用热水焯熟,加些调料,再滚油一泼就很鲜美。尝到了滋味的我们中午也不歇了,集体挖野菜,有一次还不小心把老乡特意种来喂羊的苜蓿错薅了一小片,被愤怒的羊群追得连滚带爬地逃。
在野地里跑调查,脚边的草丛、灌木丛忽然有响动也是常有的事,师姐有一次差点踩到冬眠刚醒的蛇。不过遇到的多是受了惊吓慌忙逃路野兔、野鸡。但我有点轻微的羽禽恐惧,经常会被扑棱棱起飞的野鸡吓到。
最惨的一次是被野鸡堵住了前进的道路,我拿棍子吓唬了好久,它也不为所动。最后还是路过的老师顺手拿麻袋把它捉住了,准备拎回去当家鸡养。谁知这野鸡在麻袋里扑腾了几下,就当场去世了,兴许是误食了老乡毒老鼠的药饵。
师姐颇为遗憾地摸了摸它五彩的羽毛,还让我也摸摸——我当然是拼命拒绝!
后来我们还发现了另一个乐趣,因为调查的日常基本上就是不停地走路,每天都是两万起步,上不封顶,组队刷榜微信运动的步数排行简直不要太容易。
入夏后草木疯长,调查也暂告一段落。省所老师发现我乱涂乱画像那么回事,有考古绘图的基础,于是就延长了我的实习时间,准我在工地上多待了一个暑假,参与后面的考古发掘工作。
发掘期间,我也遇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事,对考古学习和考古人的生活有了更深刻的感触,以后有机会再讲。
前一阵子,我发现省所老师又一次开启了微信步数排行榜的制霸模式,看来是新一轮考古调查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