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经历这一切，我会更好吗？
熊猫和狐狸并排默默走着，谁都没有说话。狐狸有些拿不定主意，小熊猫则是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
回遗迹的路很长。那座高大的、像是倒放着的一串葡萄的建筑早已经被甩得远远的了，苍鹭的小沼泽也落在了身后很远的地方。太阳已经又要落下去了，可是还是谁都没有出声。
狐狸看看天，又看看脚下的路。周围的野草已经开始有些泛黄了，晃动的声音听起来干燥而无力。有风从狐狸背上滑过，狐狸觉得背上的毛被吹得乱乱的。
和心一样乱。
狐狸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想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只是默默迈着步子，一步，又一步。
可是远处的遗迹，似乎丝毫都没有靠近过来的意思。
“其实……”空气里响起细小的声音，狐狸竖起了耳朵。可是那个声音只说了两个字就断了，只剩下尾音拉出一条长长的线，像是随风飘荡的蛛丝。
狐狸转头看看旁边的小熊猫。小熊猫依然望着前方，眨了眨眼，好像刚才那两个字不是他说的一样。
狐狸叹了一口气，轻轻点点头，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
一大片红色闯进狐狸的视野，有一瞬间狐狸还以为是晚霞落到了地上。一大片花，红红的不带杂色，就那样摊开在地面上，一路蔓延开去。狐狸不禁有些怀疑——前几天来这里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看到？不应该啊，那么大的一片，那么鲜艳的颜色……
“咳咳。”狐狸清清嗓子，“小熊猫你看，那边有好大的一片红花……”
“啊……”小熊猫的声音慢慢响了起来，“是啊……好大一片……那是石蒜吧……”
声音消失了，像是还带着袅袅的回响。可是那回响又被沉默替代了，被风吹散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狐狸等了一会儿。“石蒜……？”
“嗯，叫石蒜。”小熊猫慢慢点点头，“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狐狸在心里想。这两个字说出来应该也不困难呀……可是为什么觉得这么难呢？
“好……”狐狸最终还是只是吐出一个字。
狐狸和小熊猫转了个方向，慢慢向那一大片石蒜走去。走近了狐狸才发现，那是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花，张张扬扬地伸长了细细的花瓣，长长的花蕊随心所欲地向四面张开，像是随时都要飞走。在那大团的花下只有一根光秃秃的茎秆，像是支撑不住花的重量般，在晚风里轻轻晃动着；可是那茎秆也大都被密密的花挡住了，整片花地看上去像是一片红色的小湖，很难再找到别的颜色。
“有毒的。”小熊猫说，“开得很好看，可是有毒的，不能吃。”
“嗯。”狐狸答应着。“你以前见过这种花？”
小熊猫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见过的。”
“狐狸。”小熊猫抬起头，盯着狐狸的眼睛。“你在苍鹭那里说的话，我听明白了。”
“嗯。”狐狸也只能点点头。
“这是挺好的。”小熊猫说，不顾狐狸诧异的眼神，“你想回去河狸、兔子和鼹鼠的小树林是吗？”
狐狸又点点头。“也许……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的确，会挺适合你的。”小熊猫说，“从苍鹭那里出来，我就在想这件事……不过其实没想多久。我知道那片小树林可能是个适合你的地方，这一路上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还是放不下他们，对吧？百香果也好，柿子也好，还有有时候看着你望着月亮的样子，我就知道。”
“可是你一直没有说……”
“因为只有你自己真想明白了，才会变得有意义。”小熊猫叹了口气，“其他无论是谁说，都进不到你心里。只有你自己，才能改变你的心。”
“那，你……”
“不用担心我。”小熊猫笑了起来，拍拍自己的胸脯。“我的经验丰富着呢。我可是很有旅行经验的——已经超过四个冬天了呢。”
“你今天一直都没有说话。”狐狸这才松了一口气，“我有点担心。”
“不是因为你要回去的事。”小熊猫说，“你看这一片石蒜，我们在那栋建筑顶上的时候我就看见它了。后来从苍鹭的小沼泽出来，我又想起它来……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所以才一直没有说话。”
“哦。”狐狸放松地叹了口气。
“这种花啊，秋天开花，冬天才会长叶子。开花的时候没有叶子，有叶子的时候没有花。是不是很奇怪？”
狐狸点点头。
“所以有很多关于这种花的传说啊……基本上都不怎么好。再说它还有毒，很少有谁会喜欢。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位，很喜欢这种花。”
小熊猫停了下来，叹了口气。
狐狸抖了抖耳朵，静静地听。
“以前我跟你说过，我出门旅行的时候，是和一个滇金丝猴一起，是吧？”
“嗯。”
“其实那不是最开始的时候。”小熊猫又叹了口气，“更早的时候，还没有成年的时候，我也曾在外旅行过，只是每次旅行最后都会回家。”
狐狸轻轻点头，等着小熊猫继续说。可是小熊猫突然换了个话题：“狐狸，你也过了四个冬天了吧？为什么没有找到合适的狐狸结婚生孩子？”
狐狸愣了一下。“我……”
“一般来说，不是应该过了一个冬天就该去成家了吗？”
狐狸摇头。“我……没有想过。”
小熊猫轻轻笑了起来。“我想过的。也有很合适的，也想过成年后就和她结婚，然后再也不出去乱跑。”
狐狸眨了眨眼睛，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系。“你是说，她……就是喜欢这种花的？”
小熊猫点点头。“嗯。是的。她很喜欢这种花。当时我们那里也有一片石蒜，秋天的时候会开得很好看。她总是去看，怎么都看不够。有时候看着这种花，她还会叹气，说……”
小熊猫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说没有谁知道，自己会错过些什么。”
狐狸迷惑地眨了眨眼。
“本来是一株花啊，可是开花的时候没有叶子，有叶子的时候又不会开花。花叶两不相见，只是错过。”
“当时我不懂。”小熊猫轻轻叹了口气，“还嘲笑她，说她的心思好像是竹子最细的根须。她也只是笑笑，不反驳我。”
“后来我快要成年了，打算去旅行最后一次。我想带回最特别的东西送给她，然后和她结婚。”
“结果那次运气真的不好。在山里先是碰到了山崩，接着是大雨和泥石流，好好的山变得面目全非，路全都不见了，还多出了许多悬崖和深渊。本来一个月就能回去的旅行，结果最后用了三个月。”
“后来终于回去了，可是没见到她。我走后不久她就生了病，后来……”
狐狸眨眨眼睛，才恍然大悟地叹了口气。他轻轻拍拍小熊猫的肩膀，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过了那个冬天，我就和滇金丝猴一起出来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小熊猫看着天，“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
“苍鹭说得对。”小熊猫扭头转向一边，过了一会儿才转回来。“他说你在找些什么，说我没有在找什么。我最想找到的，已经错过了呀。”
狐狸静静地看着小熊猫蹲坐的身影，在一大片石蒜的背景下，小熊猫像是要融化在晚霞中。
“世上有千千万万种生活方式，你只能选一种。”小熊猫沉默了一会儿。“路有无数条，你只能选一条。”
“你一旦选择了，其他的就都会错过。你可能遇见别的动物，碰见别的事情，会有些更好或者更坏的经历。可是你只是一个不经意的选择，其他所有的可能性就都不存在了。”
小熊猫声音低沉，“只是一下子，就错过了其他所有，还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花叶两不见……”小熊猫声音低低的，像是梦呓。
可是狐狸能看见小熊猫眼睛里的光。映着落日，闪闪发光。
“如果我还在家里，没有经历过这一切，会不会更好呢……”
狐狸想说是，可是又觉得不大对劲。他想也许不是，可是也觉得说不出来。
“没有谁会知道啊……”小熊猫慢慢低声说，不像是说话，倒像是在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