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觉得教科书简直是在逗我。书里说,“秋天来了,树叶黄了”,可是在我的家乡,即使是隆冬季节,路边的小叶榕和山里的香樟也绿意正浓,黄桷树的枯叶耷拉在枝头、还得等到春天才换新。书里说,“等到春天,花儿才会盛开;唯有红梅傲雪不屈”。哎,从小到大就只见过一场雪,傲雪红梅没见过,金黄色的蜡梅花倒是开得热闹,香气扑鼻。
而且,冬天还有另外一种花,怒放在街头巷尾,那就是山茶(Camellia japonica)。这种颜色鲜艳、个大饱满的花朵,总是十分“反季”,让幼小的我觉得很诧异(当然,还有另外一种花儿也不太分季节,那就是月季)。
很大之后才知道,山茶花的确是在冬天开放;而且是我家乡的市花——我是重庆人。
冬日里的一树繁花亚热带季风气候孕育出常绿的四季,氤氲在雾和雨中的山城,总是绿意盎然着,只是难得见到阳光的冬天略有一点难熬。在湿冷又没有暖气的日子里,所有的小孩子都被父母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实,像个蚕宝宝一样整日窝在家中。而为数不多的放晴的日子,仿佛整个城的人都欢天喜地地上了街,有坐在坝坝上搓麻将的,有携家带口压马路的,而我最爱的则是去逛公园。
这时候,满园的山茶,成了隆冬季节里的一抹亮色。春节前后,1月底2月初,刚好是山茶盛放的日子,一朵朵玫红、粉红或者白色的鲜艳大花,缀在深绿或墨绿色的枝叶中央,很是惹眼。山茶有单瓣的,露出金黄色的花蕊;也有重瓣的,层层叠叠很是雍容华贵;叶互生,是尖尖的卵形,叶片挺厚的,边缘通常有细细的锯齿。
大多数常见的山茶都是不高的灌木,适合行道花坛栽培;在稍微偏远的地方,也可以看到高大的山茶树。
在重庆巴南区石岗板子桥,有一株400多年树龄的“七心红”古山茶树,树有8米多高,可惜现在已经老死了。虽然重庆的鹅岭公园、沙坪公园等等市民公园都有山茶,不过,现在说到重庆的山茶,还是南山植物园里的山茶园最厉害。那里有六百多种不同的山茶树,上百年的古川山茶大树有100多株,树龄400年的古茶花有3株。最大的那一株,人称金顶大红(茶花王),盛花期为2月到4月,开花时,一株树可有上千朵花呢。
山茶是杜鹃目、山茶科、山茶属的植物,原产于东亚。我们国家栽培山茶花的历史,其实也相当长。今天我们园艺用山茶花(C. japonica)的起源,一般认为是青藏高原地区,传入内地之后分南北两支,南支为云南山茶,北支为四川山茶(也就是重庆常见的所谓“川山茶”)。山茶的栽培,在中国至少有1300多年的历史,文字记载始见于隋唐时期。
甚至有说法认为,山茶出现在四川盆地,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国蜀汉,后来随着长江流域一直扩散到华东地区,有的野生种甚至在黄河以北的山东亦有分布。
除了四川、重庆以外,云南的山茶品种也十分丰富,里面甚至有夏秋季节还能开放的品种。所以,《天龙八部》里所写的大理国的山茶——“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也不无道理。但王夫人把山茶称为“曼陀罗”,就大概是一个误会了——真正的曼陀罗是一种有毒的茄科植物,与山茶并不像相似,被传为山茶大略是牵强附会了。
山茶花的生命力其实非常强,抗污染、易栽培,耐热也抗寒,唯一的短处恐怕是不太耐晒,需要种在阴凉的地方。而重庆多云雾,冬季温暖湿润的气候以及偏酸性的土壤,能够适合大部分山茶的栽种,南山山茶园能齐集这么多种山茶,也是理所当然了。
中国的古诗词中,多有咏山茶之句。苏轼的“游蜂掠尽粉丝黄,落蕊犹收蜜露香”大概是最为人所知的。他到底是在哪里看到的山茶呢?这首诗的题目其实是《跋王晋叔所藏画五首·山茶》——原来苏轼是对着画在咏诗,而他搞错了一件非常关键的事情:山茶花一般是没有浓郁的香味的。一直到最近,才有园艺专家培育出带香的山茶。相比起来,陆游朴实的一句“雪里开花到春晚,世间耐久孰如君”倒是非常诚实了。
而山茶漂洋过海传到日本之后,则有了另外的寓意。在日文里,山茶被称作“椿”(つばき,tsubaki),不过跟香椿这种植物毫无关系了。有说法说日本人有些嫌弃山茶,因为山茶连着花萼整朵花掉落地上的样子,特别像是武士被砍头。但实际上这是幕府末期、明治时代的传言,早期的武士阶层对山茶还是多有偏爱的,特别是江户时代的武士家族,比如德川家的德川秀忠就特别喜欢山茶。
当时的江户(今天的东京)流行着不少名种,甚至有些山茶花还以赏叶为美。神社、寺庙和私宅庭院都多有种植,也有将山茶描在家徽上的。
而山茶花的种加词 japonica,其实也是“日本”的意思,是双名法的发明者卡尔·林奈(Karl Linnaeus)亲自赐名的——德国博物学家Engelbert Kämpfer在日本第一次接触并描述了这种原本产自中国的植物。
有趣的是,山茶的同属近亲、我们用来喝的茶叶的茶树(Camellia sinensis)的种名,是代表“中国”的sinensis,尽管野生茶树的起源地究竟是印度阿萨姆还是中国云贵地区,学术上还有争议。
不管怎样,山茶属的植物在观赏性上还是实用性上,都算得上是古老东方的馈赠了。英文名/学名中的Camellia亦是林奈赐名,以此来纪念波西米亚出身的传教士、植物学家 Georg Kamel(可惜他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在和茶以及山茶没什么关系的菲律宾完成的)。很快,外形讨喜又易于栽培的山茶就变成了西方园艺的常见品种。
林奈的一名学生从日本带回了四株山茶,捐给了英国皇家邱园,这其中的一株后来被送到了德国德累斯顿的皮尔尼茨宫,长到了9米高,它恐怕是欧洲最老、最大的山茶树了。山茶传到美国之后,经过不断育种优化,甚至出现了抗寒的品种,在纽约地区和加拿大安大略省也有种植。美国阿拉巴马州的州花就是山茶。
不过,西方最有影响力的与山茶相关的文化元素,应该要算小仲马的《茶花女》(La dame aux camélias)。女主角的装扮中总是有一朵茶花。“一个月里有二十五天玛格丽特带的茶花是白的,而另外五天她带的茶花却是红的,谁也摸不透茶女颜色变化的原因是什么。”最后,染上肺结核的女主角以悲剧收场,墓前摆满了白色的山茶。
不管山茶在哪里、寓意如何,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我家乡的冬季。重庆为什么选山茶作市花?翻遍资料,只知道在1986年的人大会议上,通过了市花市树的决议;有来源认为,选山茶作为市花,大约是觉得山茶鲜艳、奔放、多彩,有如重庆人的性格,也一如重庆历史的多元。
然而,家乡的花木,越是平凡,越是让人心心念念。路边的、公园里的山茶,一如黄桷树和蜡梅花,不名贵,也算不上绮丽无比。只是无论这座道路变迁、人来人往、早已不是童年模样的城市,依旧在难得的冬阳里开着山茶,那样的印记,无论多久都抹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