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有一个研究领域,全中国只有不到50位研究者,这就是地衣生物学。地衣是藻菌互惠共生形成的一类特异化真菌,也是一类重要的生物资源,不仅民间药用和食用,也被广泛用于香料、染料等领域,地衣是环境监测的“晴雨表”,在生物风化、植被演替以及极端环境中的生态适应性等独树一帜。地衣在地球上已经存在了6亿年。沧海桑田,斗转星移,这一小小的生灵却不曾变更——它们顽强地生长,只为大地万物作衣裳。
学习认识地衣是非常艰苦的,不仅需要10年的基础知识积累,更需要翻山越岭、进入人迹罕至的地区,在每一寸土地上去探寻这些微观生物,澄清中国地衣资源家谱。尽管实验室内研究工作枯燥、野外标本采集艰苦,值得庆幸的是有这样几位年轻人坚持着….这次,我们就随他们走进青藏高原,开启对地衣的考察之旅。
钟秋怡(硕士二年级):它们顽强存在了六亿年,只为大地万物作衣裳。夏天是西藏的旅游旺季,也是科考的季节。我们地衣一队于7月10日从昆明出发,随微生物分队从丙察察线进藏。8月正是藏区的雨季,一路上我们遇到了不少落石和塌方。几天后,我们在新闻上看到了两名疏路工遇难的消息,在感叹生命的脆弱的同时,也不禁感到此行的艰险。图中蓝色为地衣一队,红色为地衣二队采集路线(图片来源: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
一、冰川 · 地衣。进藏后,天气好了不少,没怎么下雨。我们的汽车穿行在念青唐古拉山脉的重山中,向窗外望去,大大小小的冰川和雪山躺卧在群山之间,宛如一条条雪白的哈达,迎接着远方的客人。其中,位于西藏八宿县的帕隆4号冰川,海拔约4600米,正是我们此次采样和做样方的重要地点。帕隆4号冰川长长的冰舌,在与白云和蓝天相接之处伸出,冰舌前端舔舐着的,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冰蚀谷,那是冰川后退后留下的形迹。
荒无人烟的冰蚀谷中似乎没有生命的痕迹,但在这儿的石头上,却有一种生物悄然生长,开出了朵朵明艳的“花”。
石头上,那黄黑相间的环形花纹,正是地图衣(Rhizocarpon)的杰作。地图衣是地衣的一种,它主要生长在石头上,在气候严酷的地方也能生存,比如冰川、甚至极地。但由于环境的恶劣,地衣的生长极为缓慢,要经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能长成巴掌大小。
地衣是一种很特别的微生物,它是真菌与藻类的共生结合体,我们地衣考察队此次的主要目的就是要研究青藏高原的地衣多样性,以及冰川、湖泊、气候与地衣的关系。在冰蚀谷中,与地图衣交相辉映的,还有一种色彩明亮的地衣,它就是石黄衣(Xanthoria)。
那鲜艳的橙黄色,在石头上肆意绽放,是橘色藻(Trentepohlia)施下的奇妙魔法——石黄衣与橘色藻属的共生,橘色藻的细胞内含有的色红素使地衣体呈现橘黄的色彩。在石头上,还有一种不是很起眼的深灰色的地衣叫蜈蚣衣(Physcia),因其下表面有许多黑色的“须足”而得名。这三种地衣和微孢衣(Acarospora)一起,在又高又冷的冰蚀谷中岁月静好,默默诉说着冰川变化的编年史。
除了冰蚀谷,冰舌的前端还有冰前湖和冰前河。冰川消融形成的溪流潺潺地流过山谷,抵达水草丰美的高山草甸,那是藏民的夏季牧场。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在藏民用牦牛毛编成的帐篷里,我们喝到了美味的酥油茶,吃到了热乎乎的奶酪包子。此情此景,从帕隆4号冰川上吹来的彻骨寒风,仿佛都被藏民们的热情所融化了。
二、科考拾零。冰川上流下的雪水滋养了这片草场,也为这里的地衣物种营造了一片乐土。
不经仔细的搜寻,我们就能发现一大片同岛衣(Allocetraria)正在地上“盛开”,真是热闹呢!另一些石内生长的地衣则显得低调,只把黑色的子囊盘露在石头表面,它们可能是网衣(Lecidea)或黑瘤衣(Buellia)。要想把这些家伙带回实验室研究,就必须连它所生长的石头一起带走。高原上此起彼伏“当当当”的敲石头声音,就是从地衣考察队员传出来的。
伴随着“当当当”的响声,帕隆4号冰川也在不断消融,不知不觉已是下午4点,正是冰前河流流速最急的时候。刘勇勤老师曾叮嘱我们,傍晚是冰前河水流最急的时候。看来我们必须尽快趟过那条河!然而,草甸的路并不好走,我们坐在车里,随着车子上下颠簸。过河的时候,水花溅到了挡风玻璃上、车窗上,我们那卖力渡河的庞大绿色铁皮车,像一头喘着粗气的大水牛。
三、湖泊 · 地衣。
第二天早上,晨曦刚刚来临,然乌湖上便显出了群山壮丽的倒影,山间伴着几许缥缈的流云,彷似青藏高原尚未揭开的神秘面纱。然乌湖位于西藏八宿县,它的湖水来自于四周的雪山和冰川融水,是一个由于河道堵塞形成的堰塞湖,正是它养育了然乌镇祖祖辈辈的藏民。而我们的工作是要沿着湖边采集地衣,调查这里的地衣物种多样性,以及随海拔变化地衣的组成变化。湖边的植被更为丰富,地衣不仅长在石头上,还长在土上、树枝上。
比如红脐磷(Rhizoplaca chrysoleuca)、石耳(Umbilicaria)、树花(Ramalina)等。
四、地衣多样性。离开然乌后,我们沿着318国道继续采集,途径波密、林芝、拉萨、浪卡子、康马,前往地处中印边境的亚东县。
一路上景观变幻,我们的工作却从未停止,因为地衣无处不在:茂密的栎树林,是肺衣(Lobaria)和牛皮叶(Sticta)的居所;美丽的石蕊(Cladonia)在腐木下悄然生长;巨大的石耳(Umbilicaria)满布潮湿的石壁,竟有两个巴掌大;寒冷的高山垭口,地上散落的不是雪而是雪地茶(Thamnolia);土里盛开的不是花瓣而是鳞网衣(Psora);即使在荒漠中,也能找到石黄衣和地图衣的身影……虽然未能做到如数家珍,巨大的地衣生物多样性还是让我们乐开了花,忙得充实——我们白天采集标本,晚上把标本晾干、取分子材料。
尽管有许多不舍,24天的考察很快就到了尾声。这次,我们小队(地衣一队)一共采集了2700多份标本,接下来还要回实验室进行标本的整理和鉴定工作,真正揭开这些地衣标本的真实身份!
蒋卓静(本科二年级):我太喜欢藏区了,我上辈子就是青藏高山草甸的一颗草吧。八月三日我们到昆明时,是傍晚八九点。植物所里已是桂香满园,我们行走在夜色灯光里,湿润空气中馥郁的花香沁人心脾,让人不禁怀疑过去近一月所见过的高山荒原只是黄粱梦一场。细细回想,思绪又随着小雨飘回出发那天。
启程那日,也是小雨绵绵。我们在行政楼前,同其他分队道别,那时心中更多是对未知旅程的忐忑和不安。雨点一路跟随我们的脚步,直到拉萨。这让我们头几日的工作量变大了一些,不仅仅是冒雨采集,晚上落脚后还要晾干原本潮湿的标本。但也是这样繁复的工作,让我逐渐建立起对地衣形态的认知。于是我也慢慢喜欢起来这日复一日充实而愉悦的工作。
向来只在实验室见过地衣的标本,当我第一次看见大片的地衣长在岩石,树干上,简直发出了没有见过世面的叫声:“师姐!这里超级多啊!”然后遭到了师兄师姐的一致群嘲。
到拉萨与老师汇合的这一日,天空碧蓝如洗,阴霾尽散,一丝云雾也无,老师宛如太阳神阿波罗降临一般,让团队有了主心骨。而于我而言,老师的到来更像是昭示着真正学习生活的开始,我感到无比期待又有些紧张。我们在布达拉宫前合照,已是日落西山时,天色将暗未暗,灯光却早早亮起,是一种现代与古朴相结合的美感。
在离开昆明后的第八日,我们离开了拉萨,一路向西,继续前行,进入了日喀则地区。这一带地貌已有了几分真正的高原味道,有着广阔的草甸,清澈可见底的湖泊,和远处连绵不绝的雪山冰川。公路平坦,我们背倚雪山,面向草甸,阳光洒下成片的金色,在路旁的湖泊上映出波光粼粼的蓝。此情此景,语言的描述与相片的记录都十分苍白,约莫也只能留在记忆中,才不至于褪色。
真正离开日喀则进入阿里地区的那天,在我心中永远是浓墨重彩的一笔。阿里地区的平均海拔都在四千米左右,我们的工作也有很多时候需要在垭口上展开,而垭口上的海拔最高达到了五千二百多米。但王立松老师和摄影赵老师总是第一个上山,一个挂着相机,一个扛着脚架,冲锋衣被山顶的冷风吹得猎猎作响,帽子几欲飞走。他们也永远是最后一个上车。
越是深入阿里地区,周围地貌越是荒漠化。
草甸几乎消失不见,只有在山谷中河水流过的周围,才会出现些许绿洲。恶劣的生长环境使这些地区地衣的物种愈发单一,只几个耐旱的高原属种还在顽强地生长着。待行至日土,我们便调头往回走了,沿着南线向拉萨方向折返。如果说这一路上雪山是冷峻惊艳的,那么扎达土林则是大开大合般的壮阔瑰丽。当夕阳最后一丝余晖照在峡谷中,土林的影子拉得很长,光影变幻,似乎可以想见当年古格王朝的雄伟繁荣。
傍晚落日前,在距离冈仁波齐60公里的地方扎营。我背面是连绵起伏的雪山,面前是从高山而来向大海而去的河流,头顶天空风卷云舒。此时迎风而立,竟不知所言。万千星河皆落入眼中,从此十方世界有了声色。这座神山上水草丰茂,有小溪潺潺流下,因而在冈仁波齐山上所采到的地衣标本,都十分完整,地衣生长状况良好。为尊重当地的宗教信众,我们并未在山上大肆采集,只是搬了些许长有生长良好并具有代表性的地衣的石头走。
但这也让我和师姐十分满足,毕竟形态特征保护如此完好的标本,真是十分难得。
老师选点几乎不会出错,我对于从聂拉木到定结路上的那座“宝山”,印象极为深刻。我们在这座山上不仅采到了很多师姐的论文所需要的柄盘衣(Anamylopsora),还有很多形态新奇的种属。背包来回运得麻烦,师姐和我甚至都把大网兜拎上了山,把网兜装得满满当当才舍得下来。
从海拔4000多米的荒漠进入只有3200多米的陈塘沟,地貌变化极大,两岸青山相对,峡谷中有极速流淌的河流,空气都变得湿润细腻。也怪不得陈塘沟被称为“西藏桃花源”了。一路以来只在到拉萨的前几天遇到过这样的地貌,所以我对生长在树干上的地衣知之甚少,大多都是叫不出名字,但是看着眼熟。丛林里断木横生,那横生出来的断木上,甚至于石头上都已经覆满了青苔,地衣就生长在潮湿翠绿的苔藓之上。
我被蚂蟥咬了,所幸的是,只是刚刚咬了一小口我就有所察觉,并且从脚腕上把它拿了下来。因此也没有出很多血,只是留了一个小小的血点。蚂蟥比我想象中要小很多,小小的,还没有指甲盖长,是血红色的,摸上去像是肉肉的皮肤的触感。或许是由于发现及时,它没有来得及吸食过多我的血液,所以当我亲眼见到它时,它的模样与我听王老师所描述的相差甚远,并不使人感到害怕,只是个寻常的小虫子罢了。
这次丛林探险的经历着实很神奇,在丛林中,树木高大遮天蔽日,我们穿行在腐叶之上,心中其实是极其不安的。人对于未知的事物,确实容易产生恐惧。
原路返回昆明的途中,我一直在思考,如此优秀的团队和这一路以来的所见所得,给予了我对于地衣学科的热忱,而这这样滚烫的内心是否会在平淡乏味的生活里慢慢凉下来?正如王立松老师所言,如今这代人,面临的选择太多,因而对于未来更加迷茫,似乎一切都遥遥无期。
其实简单来看,这不过是我们缺少一种专注的精神和持之以恒的态度罢了。倘若热爱无法长久,永远只是三分钟热度,那赤子之心想必是无处安放的。愿我们都能不改初心,一直在路上。
王禄汀(硕士一年级):经过这一趟旅程,人生真的变得不一样了!这次去西藏科学考察,既激动但又有些担心。激动是自己很幸运能赶上这样的机会,担心是又怕自己给队伍拖后腿。事实证明,第一次上高海拔的西藏,自己发生了高原反应。7月10日从昆明出发,什么都不懂的自己,踏上了往西藏的科考之旅,心里其实是非常激动的。越是什么都不懂,就越充满了好奇。
香格里拉住宿的地方很漂亮,老板叫大王,是我们摄影老师的好朋友,厨艺好棒!第二天由于天气原因,好像另外一个队伍经历了塌方,但愿老天保佑我们。我们傍晚就到达了芒康,然后在如美住下。师姐师兄商量之后决定,第二天就开始采集标本,可是不巧,想要采集的地点走过了,只好第二天又随着记录的GPS回头寻找。
第一次上山的我,真的很好奇,背着背包就上去了,一点点学习他们,采集标本敲打石头,拿出标本袋,记录的格式为日期19—,号码:—64235,日期:7.12。师兄师姐采集标本很认真,登山的速度很快,而且很稳。第二个地点是一片草原,下着大雨,我们穿好雨衣就下去采集标本,看着前辈们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非常佩服!一路看风景,一路采标本。
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期,我们才到达拉萨,西藏信徒们朝圣的终点,一个神秘的地方,到达了布达拉宫所在地。第二天去了大昭寺,同时当天也是烟供日,很多很多的朝圣者,在八廓街围绕着大昭寺朝拜。其中,一个母亲带领着一个7、8岁的男孩,一叩一拜来到了大昭寺,不难想象他们肯定经历了很多困难才来到了这里,愿老天保佑他们。
王老师一直说,到了日喀则,真正的工作才开始,会非常的辛苦。
我们都说没事,我们不怕辛苦,老师往哪里走,我就往哪里走。确实跟随老师很辛苦,采集标本的速度要很快,而且爬的山坡很危险。这一天到达了日喀则拉孜县,天上晴空万里,白云在山边有那么几朵,确实非常的白净。顶着烈日,我们度过了几天艰苦的日子,有时候工作忙碌,加上长途赶路,一般下午三点多才会吃午饭,晚上10点吃晚饭。
每天晚上需要把白天采集的标本进行晾干,分完分子材料后分开装袋,整理完标本差不多就到12点,接近1点才睡觉,虽然艰辛但是过得非常的丰富而充实!
在阿里无人区,我以为自己能坚持下来,结果在海拔5200米左右的地区工作了一天,当天傍晚就觉得头疼,开始拉肚子很不舒服,自己得了高原反应。还好老师和师兄师姐们都很关心我,给了很多药,按时吃了,一天没有工作,在车里休息。第二天以为好了,结果一直恶心想吐。
这一天真的吓得不轻,真怕拖团队的进度,还好吃过药,傍晚醒来好多了,确幸自己顺利度过了难关。在接下来的几天,队伍工作地点变更,海拔低,我的高反逐渐好了,自己又能跟随采集标本!同时我们还遇到了藏羚羊,野驴和跳羚。
在喜玛琅雅山脉扎达土林,感受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小县城被高大的土林包围,风景很棒,有一种新疆的地貌,很干净。从扎达出来就到了冈仁波齐,听说要在这里露营,好激动。
电影里的冈仁波齐就在60公里外,一起扎营聊天很有意义。下一个地点是聂拉木县,珠穆朗玛峰保护区,它位于一座雪山脚下,离尼泊尔只有40公里,我在这里过了自己23岁的生日。定结县、定日县境内,也是珠峰保护区,心情更加激动,世界的屋脊珠峰就在附近,我们来到了它的脚下。
穿过重重沙漠,越过无数道关卡,终于到达了湿地王国定结县,我们的行程是计划在定结工作两天,可惜一直没有看到珠峰的真面目,在陈塘沟地形换成了雨林峡谷,非常的潮湿,天气多变。午饭是3点半吃的,洋芋闷饭异常好吃。夜晚我还特意查看了,聂拉木的介绍,在叶如河就能看到珠峰,可惜第二天就得出发,回到拉萨了。就在离别的时候,离县城40公里左右的地方,见到了传说中的珠峰,它被云雾环绕着,非常的美丽,很迷人。
真的好幸运!希望珠峰能保佑我的家人,我的爱人,保佑此次科考顺利。终于看到了珠峰,真的开心了一整天。一路上又碰到了很多很多的地衣,资源非常的丰富。
虽然这一路有很多的困难,但是我坚信,经过这一趟旅程,人生真的变得不一样了。因为自己的工作是对社会有意义的,而且认识了很多的地衣,虽然都需要记拉丁文,但只有认真学习才会收获更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科考野外工作结束了就可以休息了吗?并不是!还有更大的工程等着这些年轻人去完成——整理标本。
相比于日本、美国等发达国家,中国的地衣研究仍存在较大空白,周边国家如日本,已知地衣物种数约1602种,韩国约788种,甚至印度约2303种;而据1991年的统计,中国已知道的地衣仅有1766种,而中国地大物博,有学者估计中国地衣应不少于3万种,然而对于中国现存有多少种地衣,研究人员也无法给出具体的答案。
本次考察的带队导师、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王立松研究员说:“中国的地衣研究需要十个博士,每个博士工作50年,才能基本澄清中国的地衣资源本底数据”。但是,研究人员少、经费不足,是中国地衣研究的常态。
由于中国至今还没有一部地衣生物学专业基础课教材,很少有年轻人会对这个奇妙的生物有太多的关注,更难对这些奇特的地衣产生兴趣和探索欲望,甚至在国内出现报考博士无门的危机….希望在不远的将来,将有更多年轻人投入到地衣研究中,早日澄清中国的地衣资源本底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