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大学的第一个星期,在食堂端着铁盘子让阿姨打了一份醋溜白菜和一份红烧鱼。红烧鱼煎过,上面浇了些辣芡汁。我的故乡饮食对辣椒并不排斥,这是我所熟悉和喜欢的。我扒了两口鱼肉,又夹起一块丰腴的白菜条放进嘴里——一瞬间,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震颤感混合着浓烈的橘皮气味,沿着唇齿间蔓延开来。我并不感觉痛苦,但就像毫无防备地闷了一口芥末,新鲜的刺激把我的所有感官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整个脸腾一下红了,直接奔去洗手间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拼命漱口十几次后,嘴唇仍有余震。
这是我第一次吃到一整粒的花椒,并且它来自一盘看似人畜无害的醋溜白菜。这是武汉这座城市给羞涩的、初来乍到的我的味蕾的会心一击。那时的我从没想过,十年之后,当我在山路边看到一串红艳的野生花椒果实时,会摘上几粒直接扔进嘴里,在酥麻中结束一天的野外工作。
当你仔细端详一粒新鲜的红色花椒,会发现它表面布满了疙瘩。挤破一个疙瘩,里面是一点点橙色透明的油,你会迅速闻到一股有些类似于橘皮,却从不会认错的浓烈气味。花椒和人类的交集,就在这些疙瘩里。从橘皮样的气味你大概可以猜到花椒跟柑橘类有些许联系,这是对的。我们平时用作食物香料的花椒以及相近的植物有好几种,它们都在花椒属(Zanthoxylum),与我们吃的柑橘类水果同属于芸香科(Rutaceae)。
花椒表面的疙瘩,是它果皮上的油点。油点里的油,和我们平时剥橘子皮、柚子皮沾的一手淡黄色的油,有相似的来源。除去芸香科共有的柠檬烯等成分,花椒还有月桂烯、α-蒎烯、松油醇等挥发物质——这些混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了花椒独特而强烈的气味。
气味芳香的植物,总是会很快出现在最初分布地的人们的视线范围里。
我们今天食用的蔬菜水果和粮食作物,很大一部分在非常晚近的时候才进入中国,而花椒在中国,可以真正算得上是“自古以来”。在两千多年前先秦时期的文献,诸如《诗经》《山海经》《楚辞》中已经多次出现了花椒。《诗经》中《唐风·椒聊》有“椒聊之实,藩衍盈升”,《陈风·东门之枌》有“视尔如荍[qiáo],贻我握椒”——在这里,花椒被视作爱情和子孙繁衍的象征。
而《周颂·载芟[shān]》中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花椒成为了祝佑国家平安的供品。
在中国,作为香料后来者的胡椒气味芬芳,可以很好地祛除腥膻;辣椒有丰富的辣椒素,把食物的感官刺激带向另一个极致。但花椒至今都在我们的厨房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有它独特的原因。我们不会忘记来自花椒的“麻”——这种如同轻微电击一般的“麻”感,是怎么产生的?
2014年,英国《皇家学会会刊B》的一篇文章揭示了这个秘密:就像辣椒素分子与黏膜上的TRPV1受体结合让我们感觉烧灼疼痛,薄荷醇分子与TRPM8受体结合让我们感觉清凉,花椒果皮油点中的一种物质——山椒酰胺(hydroxy-α-sanshool),会激活皮肤下感受震动的神经纤维。因此,花椒所带来的的“麻”感其实是真实的震颤感觉——具体地说,是中等频率、大约30~50赫兹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