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想到,我和浣熊的故事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始。阿布拉契亚山脉的深夜,刚到美国的我和来访师长促膝谈话,却被门口一阵咣当咣当的声响打断。冲到门口的时候,只见到一只大脑袋浣熊被推拉门夹住了脑袋,正在努力向后退。等到它把脑袋拔出来的时候,推拉门会自动撞上,发出咣当的声响。
可让人崩溃的是,众目睽睽之下这只浣熊再次用小手扒拉开推拉门,再次被夹住脑袋,再次往外拔……它充满耐心地把这个过程重复了五六次,终于成功地把屁股也塞进了屋里。我永远难以忘记接下来的场景:浣熊抬起头,水汪汪地看着我们——它的眼睛清澈温柔,我的心融化得像夏天掉在柏油路上的果汁软糖。
我给它递上了猫粮和水盆,它把猫粮放在水盆里面稀里哗啦一通洗。而我有点恍惚,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错误的开始。浣熊的学名是Procyon lotor,是浣熊属的6个物种中分布区域最广阔的物种,以大宽脸、在水里面洗食物而闻名。
自然界之中的浣熊是最著名的杂食动物之一。它的食谱包括了海滩上的贝类、河里的鱼和小龙虾、森林之中的橡子和浆果、灌丛中的蜥蜴和青蛙,甚至是树上的松鼠幼仔和幼鸟……今天浣熊的自然栖息地面积急剧下降,一大批浣熊把人类聚居地当成了新栖息地,迷恋上了城市生活。
今天的故事就主要是关于浣熊的城市生活,因为这些故事中,藏着我自己和浣熊长达5年的爱恨交织,也藏着这个物种的秘密。城市化让绝大多数的野生兽类都面临困境,而浣熊依靠着广泛的食谱,强烈的好奇心,以及强大的学习和适应能力,成为了不多的几种因为人类活动而受益的野生兽类之一。
除了深夜拜访的敲门浣熊,我很快发现在研究所的院子里面还生活着路灯浣熊、偷车浣熊、食堂浣熊,以及飞檐走壁浣熊。尽管浣熊原生的栖息环境在过去几十年间被大量破坏,可是它们在北美的种群数量却增长了十几倍。今天的浣熊成功适应了野地、城区、建筑工地、荒野农场等各种截然不同的环境。一些浣熊甚至养成了上下班通勤的生活习惯,晚上在人类居民点捡捡垃圾、偷偷东西,凌晨吃饱喝足之后,回到郊外静谧的森林里面大睡度日。
进入城市之后,在野外显得天真质朴的浣熊似乎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见到文章开头那只浣熊的第二天,我成功从它的目光催眠中醒了过来,想起来自己是一个专业的野生动物研究者,不应该投喂动物。当晚浣熊如约而至再次“咣当”门,我按照计划一次次地驱赶浣熊,却发现这只浣熊不急不躁、满怀真诚。甚至在我用拖把顶在它的脸上持续怒喝的时候,它还是用大眼睛望着我,还会偷偷抽空跑过来用小手扒拉我的裤子。
更糟糕的是,之后几天整个研究所的房屋都被骚扰了。这只浣熊爬上电线杆,顺着输电线闯入了办公室,把几个屋子的垃圾桶翻得满地都是,还糟蹋了冰箱里面的食物。然后它引发了输电线短路,整个生态实验室和地理分析实验室停电,浣熊自己也在事故中阵亡。
在美国,几乎每个独门独户的市民都能讲出自己被浣熊骚扰的故事。它们最经常入侵的地点是房屋的阁楼、车库、台阶和地下室。除了找食物,美国人民的家庭摄像头记录了浣熊的各种神秘行为,包括细心拉开封口袋再封好、尝试在客厅里搭帐篷、推着婴儿车满屋子跑、拧开水龙头放水洗澡等等。
在这些视频和照片在网上引起一片欢笑的同时,身处其中的居民往往感受到的是危险和不安。城市生活不仅让浣熊个体变大、种群变多,也在更深层次上改变了它们的大脑。简单说,城市浣熊更聪明了。多伦多的研究人员给城市浣熊戴上了GPS追踪颈圈,发现城市浣熊的脑子里面记忆着一套实时导航系统,可以主动避开交通繁忙的十字路口,选择更加安全的移动路线。
在不断探索城市的过程中,浣熊遇到了触电、路杀、传染病等各种危险。尽管数量变多,城市浣熊的平均寿命却只有两年左右,生活富裕却充满风险。除了破坏居民房屋,进入城市的浣熊也给人类带来了货真价实的危险。比如野生的浣熊携带狂犬病毒的比例相当高,粪便里面还经常藏着蛔虫;再比如浣熊会破坏管线,引起火灾,干扰交通、银行、通讯等。
在我研究所可劲祸祸的几只浣熊,一只被电死了,另外几只被抓走送到了遥远的森林中。
往后的5年中,我一次一次地目睹浣熊带来的损失,也一次一次目睹它们的意外死亡和人工清除。它们在我眼中,一直是一种外表极度可爱,内心混合了天使和魔鬼的生物。但实际上,我内心的疑惑从未消失,这个问题不仅有关美国的浣熊、还有关上海的貉、北京的黄鼬、深圳的豹猫:我们说它们入侵了城市的时候,难道忘记了,是城市的出现夺走了它们原本荒野中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