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流浪地球》被誉为“中国科幻电影的里程碑“,其中的各种特写镜头令人震撼。那些极具真实感的科幻场景是如何制作出来的?背后又有着怎样不凡的故事?《流浪地球》B组导演、时光矩阵联合创始人郁刚将和我们分享:《风吹福字,万人入城,<流浪地球>中的特写是如何制作的?》
以下为郁刚演讲实录:
很高兴能够跟大家分享《流浪地球》背后的故事,我首先介绍一下自己。我的名字特别好记,郁刚。
大家看的时候可能没感觉,但是一念出来,是不是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没错,大家记住了,以后洗澡的时候不要忘了我。有些人会问:你为什么会起这么奇怪的一个名字?我们所做的事情都是来源于对世界的认知,比如说我的名字:郁刚。我的名字是我妈起的,她生于1949年,她们那个时候还从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浴缸。那时候的电影里,有很多“石刚”“王刚”“赵刚”……好听吧?刚强。
我的姓很奇怪,姓“郁”;按照家谱,我应该在“郁”后面加一个“文”字,叫“郁文X”。我妈说不行,咱们破四旧,改一改,就要一个字——叫郁刚,多好听!
等我上了小学,每天会经过一个建材市场,那里摆了一个浴缸。请大家脑补一下我的同学看我的表情——啊?你叫郁刚?好搞笑……没关系,现在我觉得特别好,因为我的名字听一遍你就再也不会忘记了。所以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妈妈,给我起了这么好的一个名字。
那么,我为什么会成为一名科幻导演?背后一定也是有原因的。大家想象一下:一个九岁的孩子,你要送他一个生日礼物,能送什么?我舅舅是个电工,他随手就从抽屉里掏出了一把不用的电烙铁,送给了我。那是一把外热式电烙铁,还有一种是内热式电烙铁。得到了这份礼物,我就想,怎么办呢?我得拿来干点啥吧?于是就去订了《少年科学画报》,里边有很多小电子制作教程,我就会去买零件,自己焊。
后来觉得小东西没意思,就开始搞大的——对家里的收录机进行磨机,比如说加一个电容声音会更好听。慢慢地,我就开始向HiFi老法师(耳机音响发烧友)的方向滑去了。
后来有一天,我在一个很有名的家电论坛当了影版的版主。天天看老法师在那研究一些奇怪的东西——“火电比水电猛一点,如果是原子能的电,听起来会更通透、更有原子味……”所以,这把电烙铁开启了我热爱科学的人生。
刚才讲的是我的开始,那么当中一定还会有原因促使我走向电影这条路。所以大家再想象一下,我的科幻电影启蒙是怎么来的呢?我是宁波人,我们那里经常刮台风。请大家脑补一下: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刮着大风,风呼呼地响,我打开了电视机,看到中央二套在放一个科幻电影,镜头拉开,一艘飞船缓缓地飞过来,然后我看了一个科幻电影史上最经典的电影:《异形》,这也是恐怖片历史上最经典的外星怪物。
看完之后,大家继续脑补一下:一个13岁的孩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害怕地看到任何暗处,因为觉得随时会有东西蹦出来。使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之后两个月都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不行,不能我一个人害怕,我将来要拍科幻电影吓别人去。
说到与郭帆导演的合作,也是有原因的。这是一张现场的照片,当时我们在纽约的时代广场拍电影《同桌的你》。我跟郭帆导演是做广告的时候认识的,他有一个广告没做完,找我来调色。调色的时候,我们就开始聊——“你喜欢拍什么片?”“我喜欢拍科幻片。”“我也喜欢!”“以后有机会一起拍?”“好好好。”……结果第一部片子是《同桌的你》……这背后有很多辛酸的故事,不过正是它的成功,才会有后面的《流浪地球》。
在《流浪地球》的导演组里边,我的职位是B组导演。别人一听觉得好厉害——别着急,这是我们导演组的名单。我们总共有25个人,每个人都会负责一个具体的项目,也就意味着,如果有任何一个人缺失,拍摄就一定不会顺利。所以,我只是7000人当中的普通一员。大家一定记住了:电影是一个集体的工作,每个人都非常重要。
那么来讲讲B组导演的职责。首先,是各种特写和空镜。比如说,所有的手臂屏都是由我来拍。拍手臂屏的时候不需要主演,因为每一件外骨骼机甲都是几十斤甚至上百斤,演员穿着机甲把自己的部分演完已经精疲力尽了,不可能再让他们继续去演这些特写。所以特写是由替身来完成的。笔记本的屏幕也不需要演员,可以由文戏替身来完成。因为很穷,很多镜头需要自己上场,比如这张照片中地震现场压住的手,就是我的手。
B组导演还要负责拍非主演的替身镜头。比如这个镜头要表现远处的行星发动机,不需要任何主演,脚往那一站就可以了。大家都熟悉的加特林打木星,子弹掉落的场景,拍摄的时候也是用替身。因为锤子的那身衣服有100斤,他拍完已经瘫倒架子上面——我们只能把衣服扒下来换另外一个演员。还有面朝上海冰墙的镜头,是一个大全景,你不可能分辨出谁是谁,所以根本没有必要让主演来演,还是让他们保存体力休息。这时也是B组负责。
万人入城的镜头,很多人要走下地下城的电梯。可能现场只有100个群演,但是我希望做出上万群演的效果,怎么办呢?我们就反复地拍各种各样的素材:先拍一排的,然后拍一群的,然后拍单个的……后期合到背景里,我们就可以“造”出很多很多的人。说穿了还是穷,有钱可以直接上500个人,就拍完了——对不起,真不行。所以用这样的方法来解决没有钱的问题。
这里也是,在后期要做成一条非常长的通道。但对不起,我们的景很小,搭不了50米,只能搭20米的距离,让群众演员在里边走。走完之后,后期把它往前复制,然后就看起来是好长的一条通道。
剩下就是其他辅助A组导演的工作。A组导演主要负责主演的戏,所以完美的计划是这样的:A组早上出工先给演员拍戏,B组晚上出工把他们剩下来的特写镜头拍完。计划很完美,但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我们一直在超时、延误计划。最后一点办法都没有,所有的A组和B组都混到一起去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因为科幻电影太难拍了。拍科幻电影到处需要科学,它跟所有我们之前拍过的电影都是不一样的。第一个例子,拍运载车的屏幕:“咔嗒”,刘启把他姥爷的卡往里一塞,“叮”的一声响起来了,然后“北京第三区交通委……”噼噼啪啪就来了。拍到这个时候,我们每天都是两行泪。为什么?太难拍了。
所有的屏幕都是实拍的,不是用绿屏拍。因为绿屏要后期抠,很贵也很花时间,而且拍电影和拍广告是不一样的:广告是屏幕越干净越好,但电影不能这样。电影上面该是脏的,手指印、灰、血,都应该有。所以实拍是最好的,每个屏幕上面都应该是它播放的东西。
但是大家看看:运载车有20多块屏幕,每块大小不一样。它背后是各种各样的手机和平板,这就会带来一个很大的问题:当你把各种牌子的平板放到桌面上,拿机器一怼,然后发现没有一块颜色是一样的,强迫症就哭了。没事,车的屏幕尺寸不一样、系统不一致,大家很好理解。但是新的问题就来了:屏幕依次点亮,该怎么拍?如何让这20多块屏幕受控,让它播放你想要的东西?
最厉害的一种方案是做APP——对不起,穷,没钱。我们就只好用最傻的方法,做很多很多的小视频,然后去播。但是,这些手机是横过来卡到里边的,上面被一块装饰盖板盖住,除了充电线,连home键都按不到。怎么遥控它?怎么回到桌面?怎么下载?做不了……我们就开动脑筋,发现了一款可以利用Wifi无线遥控的软件。所以拍摄的时候,专门有一个工作人员操作电脑,用鼠标去点击远程的显示器,然后按播放。
听起来很不错,但怎么更新?不能插U盘,每天还都要循环播放。后来就想了一个辙——百度网盘。我们根据剧本每天可能要更新一、两百个视频,然后工作人员就要等很久,这时他就会心里想: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人生终极三连问。
播放解决了,更新也解决了,但是如何同步又是一个问题。我们继续开动脑筋,想想想。
比如说,我们有30个屏幕,我就给第30号屏幕取名叫030,然后对应文件在前面放30秒的黑场,第29个文件,029前面放29秒黑场……所以现场需要有一个人掐秒表:1、2、3、4……然后鼠标就1、2、3、4……点。还有人同时在遥控灯,遥控方向球……当中只要有一个地方卡住了,镜头就没有用。所以我们经常就是3、2、1,准备拍了,突然有个屏幕是蓝色。导演问“什么情况?
”“对不起导演,Windows10正在升级。”“要多久?”“它告诉我们需要40分钟……”
演讲嘉宾郁刚:《风吹福字、万人入城,<流浪地球>中的特写是如何制作的?》
拍电影不像拍视频,镜头不行可以换个角度。其实在监视器所看到的地方,旁边都是人、灯和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因为我打了光,所以一个灯位架完之后就不能动了,否则重新调整一次花的时间很长。那怎么办?导演说可以拆掉换个新的。可是螺丝装多了,拆一下20分钟,装上去20分钟,一共还是40分钟。那等吧。一堆人看着那个屏幕,脑子里又是终极三连问: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
然后更大的问题出现了,大家都懂的——你能相信Windows10说的话吗?它告诉你40分钟,40分钟真的能升级完吗?然后1个小时过去了,大家还在等。所以从此之后我们下定决心,再也不能出现Windows的平板了。
这就是一个拍屏幕的故事。大家可以想想,它背后是什么?背后是没有经验,更重要的是没钱。所以等到后来拍太空站的时候,我们就有经验了,所有的屏幕都是定制的。每一台后面有一台电脑,然后我们用大型演出用的控制软件联网控制,我们可以随时在切换台上面保证任何一台电脑上面播放我想要的那个画面。在没有做过之前,我们永远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也没有人告诉,除非你去找好莱坞——对不起,没钱。
第二个案例是休眠舱,是刘培强最重要的一个场景,很多他跟刘启的戏就是在休眠舱里完成的。所以休眠舱是非常重要的核心道具,在它组装完毕的时候,我们非常高兴地去看看它如何开启。我们到了现场,试了好几次都卡顿的厉害。原来,设计休眠舱的工作室并没有非常强的机械设计能力,所以舱盖的重量超过了设计的负载。
所有的机械产品一定要做一个应力分析,或者叫有限元分析,因为做了这个才能知道机械结构的承重情况,是否能保证我所需要的开合角度和强度。但是因为时间很紧张,我们先要保证它能开,其他的都没有想,就出了这个问题。但是一个礼拜之后要拍了,怎么办?那改吧,不要翻盖了,改滑盖。
三天之后改好了去看,能动是能动,但是动作不一致。
到后边一看,四个大汉每个人拽了一根威亚,人工操作,快慢不齐……但是因为时间太紧,来不及指望机械,后来只好先不拍这个镜头。又过了一段时间,摄影棚的顶拆了,刚好可以扣着拍休眠仓镜头的时候,我们再一次来拍摄。这次很完美!到后面一看,原来是聪明的道具老师用木架子架了一个翻斗车的结构,然后把线绑到了后边,算好了长度,只要一个人去拉就可以到位了,用最原始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问题。
可能在好莱坞,这都不是事儿,但是对于中国拍科幻电影的人来说就是。
第三个案例是开关面板。大家知道,科幻电影里边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各种各样的载具和科学装备,开关太常用了。所有的开关都是由面板和里边的零件组成,我们去看的时候,很好看,很漂亮,印刷、丝印——对学美术的来说就看这个东西,零件也OK,那就开始安装。等到快开拍了,发现面板不对——为什么一排钮都是歪的,没有一个是对的。
这个东西叫电位器,它可以拧;电位器中间这个叫主轴,凸出来的叫限位销。实际上,任何的电位器在安装的时候,需要开一个大孔(主眼),旁边再开一个小孔(限位销孔)。装进去的时候,大孔先装进去,限位销孔顶住,螺丝一拧,位置永远是对的。但是负责组装的工作人员是学美术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装,所以他没有打那个小孔,就歪着插进去被蹩住了。从侧面看,就永远不可能在一条线上。
这件事情背后说明了什么?那就是拍科幻电影离不开科学,一定会涉及到大量科学技术细节。《流浪地球》有一万多件道具,每一件背后都可能会有这些知识点,仅靠我们电影工作者不可能把所有的东西都能考虑到,这是我们所不擅长的。所以就需要真正的科学家、真正的制造业工人来参与。
那我们怎么解决呢?目前只能土法上马——用大力胶、502、扎带,各种各样的土办法。我经常开玩笑:502和大力胶撑起了中国电影的重工业。我有个习惯,就是每天记工作笔记。有一天我记道:景做得特别好。我们开机的时候,景是由塑料、金属、木板等各种材料组成的;我们杀景的时候,是由大力胶、万能胶、双面胶等各种胶组成的。
科幻电影行业需要科学,刚才列举的还只是道具环节的一小部分。
整个电影工作计划的制定、监督、执行、修正、反馈……也就是项目管理,更需要工业流程。之前好多人跟我讨论,什么是工业?我说,工业就是工厂。比如富士康生产产品,非常清楚地知道产品什么时候开始打样,什么时候试生产,什么时候开始做某些计划,什么时候可以出第一批的料……当中每一个环节都有监督、反馈,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流程,这就叫做工业化。而我们现在拍电影,叫作坊。
郭帆导演说,我们现在是“畜牧业”,我们离工业化还远得很。
软件层面也是同样的。我们现在在做计划用的是Word,所以导演的剧本改了一版之后,大家就要手忙脚乱去拆分,拆完哪怕改了两个字,后面都有一堆的细分工作,很可怕。而在好莱坞有专门的一套软件,但是因为有“墙”,我们用不起来。而最重要的是,我们大部分的工作人员接受的都是中文普通话,看不懂英文的,那些软件也不可能为中文做适配。
所以我们需要由中国人自己开发、适合中国人使用的专业软件。值得高兴的是,这些都在路上了。我手里已经在用一个阿里影业开发的软件,非常好用,我相信它将来会给中国电影的工业化做出很多的贡献。
我们一直在说的电影工业化,背后是科学精神和科学做事的实践,特别重要。科幻电影尤其需要科学精神。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凑合,那到了现场一定会完蛋。所有东西都必须提前预知,必须保证像工厂生产的严谨,才能保证把科幻电影拍好。
那么我们需要什么?大家可以看一下:科幻道具设计、机械加工制造、有限元应力分析、可动载具设计制造、电气工程师、电路编程控制、软件编程、UI交互界面、复杂机械结构控制、材料学电磁屏蔽干扰……等等很多很多。这些都不可能从电影从业者里出现,只能从其它的行业跨行过来,才能够把科幻电影行业做完美。
所以,拍了“小破球”我才真正学到了经验,才能够正确地去为中国电影工业化做出自己的一点贡献。
有人问我,你最喜欢这部电影当中的哪个镜头?我说风吹福字——电梯的大门打开,外边是零下80度的严寒。风雪涌入,刘启和朵朵跨出了他们到地面的第一步。这一去能不能回来,人类命运在此一举。我们能不能通过木星?地球能不能到达彼岸找到新的太阳?都在这个镜头之后。
而“福”又是每个中国人都能理解的一个东西,因为它象征了我们对未来美好的期许和祝愿。这么一个镜头只有两秒钟,但是我觉得包含了很多故事背后的意义,是一个绝望与希望共存的画面。所以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也非常喜欢这个镜头,这也是我觉得最满意的一个镜头。
感谢大家来听我讲《流浪地球》背后拍摄的故事,谢谢。
演讲嘉宾郁刚:《风吹福字、万人入城,<流浪地球>中的特写是如何制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