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地拼一副长臂猿的骨骼能有多难

作者: 祝常悦

来源: 云山保护

发布日期: 2019-08-08

本文详细描述了科研人员祝常悦在德宏州芒市保护区单位拼装一只天行长臂猿骨骼的过程,通过骨骼分析揭示了长臂猿的生活习性、健康状况以及可能的死亡原因。文章强调了长臂猿骨骼的独特性和复杂性,以及通过骨骼研究对保护这一濒危物种的重要性。

你可能想象不到,完整地拼一副长臂猿的骨骼能有多难。今年春季,在中国野外不足150只的天行长臂猿又有一只离开了我们。李如雪和向导将尸体运输回了位于德宏州芒市的保护区单位,它将被检查分析,最后成为保护它们种群的骨骼标本。应保护区邀请,祝常悦作为科研人员参与了检视和测量的过程。

感谢德宏州林业局和铜壁关省级自然保护区及时发现并回收了尸体,软组织的清理也非常精细和专业,使骨骼得以较为完整保存且易于接受检视和测量。它是我同事如雪在拉马河发现的一只成年雄性天行长臂猿。云山保护致力于通过野外调查、科学研究、自然教育和保护行动,抢救性地保护中国西南地区生物多样性。椰子狸正在啃食它的尸体 | 云山保护。它死在草果地的沟箐里,左手和右脚的大部分掌骨和指/趾骨已被啃食。

红外影像最后证实,一只椰子狸把它当成了宵夜。德宏州林业局和铜壁关省级自然保护区回收并清洗了尸体的软组织,又对骨骼做了漂白,最终得到了呈现在我面前的一堆白骨。为避免单人单次测量可能造成的人为误差,我邀请基地的研修生刘倩倩(企鹅酱)、铜壁关省级自然保护区的杨村娟和郑雯一起参与,使我们有幸获得四组独立的测量数据,以供偏校。那是159个碎片。

经过分类和重新排列,可以确定,这只长臂猿身上有145根骨头(颅骨不拆分)和15颗牙齿得以完整保存,另外有10根骨头(大部分是掌骨和趾骨)只留下了残片,骨骼和牙齿的遗存比例分别达到80%和46%。即便只是一堆白骨,也为我们探究它的生活与死亡提供了不少信息,感谢大自然分解者们的口下留情。长臂猿,臂如其名,可它们的上臂究竟多么长我也是亲手量过才深有感触。

这只天行长臂猿个体的上肢平均长49.3厘米,下肢均值为40.6厘米,由于两侧上下肢的末梢骨皆有缺失,手和脚均不计入长度。这样就不难算出,它的上下肢平均值比例约为1.21。出于好奇,我上山后又选了基地成员中的两男两女分别测量了上下肢长,大家的平均比例只有0.59,连上下肢比例最接近的小伙伴也不过0.66,而拥有大长腿的伙伴可以达到0.55呢。

长臂猿的骨骼清奇还体现在它们的腕关节上,那是人类不掰断手腕绝对体会不到的空间跃升。人类的手腕是一种椭圆关节,这使得我们的腕部至少拥有可以支配毛笔写字的灵活度。而长臂猿的手腕是类似于我们肩关节和髋关节的球窝关节,使腕骨的近心端在桡骨和尺骨组成的窝槽内可以多方向转动。这种关节构造能够适应臂行时在树枝间高速移动的需求,简直是长臂猿对人类的降维打击啊。

尽管看到它时已骨肉分离(不对,根本就没有软组织了),它的骨头还是向我诉说了至少两个重要的生命故事。它曾有两处骨折:一处在颅骨的右眼眶上,一处在右臂的尺骨中段。骨折和其他外伤一样会在骨头上留下创口,会历经血肿期,愈合的过程也会出现类似血痂的骨痂。骨质化的骨痂远不如正常的皮质骨结构致密,它们看上去就像多孔的珊瑚遗体,摸起来也远没有正常的骨骼表面那般光滑。

如果伤患在愈合期间能得到妥善的修养,健康人类个体的骨折是有可能复原如初的。然而对于长臂猿来说,它不可能放弃使用任何一条胳膊,我可以想象在愈合的过程中它每一次摆动右臂都是怎样撕心裂肺地痛楚。还有,它的眼睛还好吗?右眼眶上的骨折有没有伤及他的眼球?我们不得而知。

如果能够从左右臂的六根长骨(肱骨、尺骨和桡骨)上取切片做镜下查验,或许能够从骨单元的大小和数量上推论出伤痛是否让它更依赖左手,甚至它的康复期大约有多久。它还有至少两颗蛀牙:分别是左右两颗下第二臼齿,相当于我们下颌骨上的倒数第二颗大牙。这两颗牙上的龋坏都出现在与邻近牙的相接面上,与人类易生龋齿的部位也颇为相似。

天行长臂猿不像某些灵长类如黑猩猩、狒狒等,会摄食淀粉含量高的植物根茎或种子,容易在牙齿表面造成不易清理的食物残留。如果不是它幼年时经历过营养不良或有其他疾病,大概就是口腔清洁做得不好吧。我脑海里闪过“案发现场”的景象。那是拉马河西岸的一小片林子,所有的沟壑里无一例外都种满了草果。

死者尸体所在处正上方的乔木是一棵附生有石斛的滇润楠,冠顶距地面约17米,与之相接的有一棵长在草果地正中央的木姜子树和一棵在沟正对面的栎树,以及一棵在沟斜对面的水东哥树。这几株乔木枝杈相接,都有长臂猿轻松可连续臂行的通道,甚至无需采用跳跃或搭桥等高难度动作。如果它身体健康,没有强烈的外界干扰或刺激,失足跌落而亡的假说实在难以让我信服。看到它的牙,我首先想到的是“寿终正寝”。

牙齿,准确地说牙釉质(enamel),作为活体身上唯一不可再生的组织,随着使用时间的增加自然会表现出相应的损耗。在人类身上,由于每颗牙(这里主要指恒齿)萌发顺序的不同,排除食物硬度、咀嚼偏好和其他病理等变异,牙釉质的磨损有一定的规律,其程度也理应与年龄的增长相关。

一名成年人如果仔细观察自己牙齿的冠面,雪白的牙齿上可能会有星星点点的淡黄色,而且通常情况下,在门齿(I1,I2)和第一臼齿(M1)上会更加明显,而在犬齿(C)、前臼齿(P3,P4)和最后两枚臼齿(M2、M3)上要年龄稍长才会表现出来。这些淡黄色的斑块很可能就是由于牙釉质磨损而暴露出的牙本质(dentine)。

一位满头白发的耄耋老人就算牙齿保养得再精心,也几乎不可能拥有雪白、完整的牙釉质,甚至他们都会觉得牙齿比自己年轻时短了一截似的。这个自然规律对于长臂猿当然也不会例外。由于下颌骨已破碎,所有的下牙均不在原位,我只对上颌骨留存的三对臼齿和一颗前臼齿进行了磨损面积估算。两侧的第一、第二臼齿牙本质外露比例均达到60%或以上;左上第四前臼齿和两侧的第三臼齿可能因萌发时间稍晚,磨损程度也相对较轻。

如果能在显微镜下观察牙本质生长线(incremental lines),对牙骨质环(tooth cementum annulations)进行计数(类似数树的年轮),参考笼养个体的恒齿萌发年龄,或许能比较精确地获知它死亡时的确切年龄。不过,人类齿龄测量的方法在其他灵长类身上的适用性也需要谨慎验证。除磨损外,牙齿的脱落也引起了我的注意。

零散的牙齿很可能都是死后自然掉落的,而且上下颌的齿槽都有萎缩的迹象,说明这些牙齿生前或许就有些松动了。这种萎缩可以归因于老化,也可能是营养不良的表现。相似地,它的末端指骨、趾骨,以及每节脊椎椎体的边缘都出现了轻微的增生,其程度亦游走于衰老和骨关节炎之间。

很难将它的死归结于某种特定的疾病,但回想起那有效面积不足0.1平方公里的狭小栖息地里要养活一家五口猿,巨大的乔木不可预期地被伐倒,本就少得可怜的树径之间能勉强以“过竹子”的方式通行的竹林也被砍得零零落落,这家主雄也许本是命数已尽,但余下一家四口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我从来都没有完整地拼过一副长臂猿的骨骼。

从早九点到晚十九点,宛如一场历时十个钟头的手术,只是拜芒市的经度所赐,我走出德宏州林业局大门的时候,天居然还泛着晚霞的光。我只想静静地,静静地躺在这只长臂猿遗骸的身旁,告诉天国的它,妻子儿女过得都好,也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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