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季的夜晚,当我们抬头望向天空,有时会看到三颗明亮的恒星组成了一个接近直角三角形的大三角。这个三角就是著名的“夏季大三角”,而它的三个顶点,最暗的一颗是天鹅座的最亮星天津四,另外的两颗便是织女星和牵牛星(又称牛郎星)。按照中国古代天文学的称呼,它们分别叫“织女一”和“河鼓二”。
织女一在全天的星辰中视星等排名第5,河鼓二排名第12,这两颗大亮星在北半球夏天的天穹中十分显眼,古代中国人也对它们非常重视,《汉书》卷二十一《律历志第一》中就有用牵牛星和织女星作为黄道坐标划分星次“以纪日月”的记载。而它们中间隔绝的银河则引发了古人浪漫的想象。于是就产生了织女和牛郎的传说。
早先,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织女和牛郎的传说在历史上有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早在《诗经·小雅·大东》中,织女一和河鼓二两颗亮星就几乎是被并举的。但这几句《诗》仅仅是把织女、牵牛二星并列,但是没有谈及它们的关系。
后来,牛郎成了负心汉。最晚到了秦代,“牵牛”和“织女”就已经有了与家庭破裂的悲剧有关的传说。
睡虎地出土的秦代竹简《日书》(功能类似于黄历,就是讲在各种干支日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的书)中有两条相关的纪录,一条说:“戊申、己酉,牵牛以取织女,不果,三弃。”另一条则说:“戊申、己酉,牵牛以取织女而不果,不出三岁,弃若亡。”就是说戊申、己酉这两天是“牵牛”娶“织女”的日子,结果这段婚姻不出三年就以“牵牛”抛弃“织女”而告终,可见这不是一个结婚的好日子。
其实,在中国古代传说中,“织女”作为天上最重要的亮星之一,地位本来是很高的。《史记》卷二十七《天官书第五》记载:“织女,天女孙也。”“女孙”就是孙女或者外孙女。攀上了这么高的官三代还要抛弃她,我们不知道这里的牵牛郎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搞出了这样的大新闻。
最后,他们终成了我们熟悉的恩爱夫妻。在汉代,这则传说继续流传、演进,变得与我们熟悉的版本越来越像。汉魏时期产生了一大批关于牛女爱情的著名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虽然没有明确地记录传说的内容,但从其表述上我们可以判断出传说在当时发展的面貌。这些作品中最有名的,莫过《古诗十九首》中《迢迢牵牛星》一首了。
有一点需要我们特别注意,那就是汉魏时期提及牵牛、织女传说的存世作品虽然非常多,但是这些作品只涉及了织女和牵牛的离别,却从没有提到过一年一会的情节,更找不到任何一处提到七月七日或七夕的例子。这足以证明在当时牛女传说还与七月七日的节日没什么关系。
从现有的文献证据来看,织女和牵牛真正获得会面的机会,应该还是在西晋时期。如西晋文学家傅玄《拟天问》:“七月七日,牵牛织女会天河。”在西晋以后的文献里,这个设定就开始频繁出现了。
在南北朝时期,这个传说的情节继续丰富发展。明人冯应京《月令广义·七月令》引南朝梁殷芸《小说》云:“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
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但使一年一度相会。”这里让织女变成了天帝的女儿,算是比《史记》提升了一个辈分。天帝家的小公举还要嫁给牵牛郎,天帝尊重劳动的崇高觉悟让人肃然起敬。可惜小公举嫁给牛郎以后忘记了劳动人民的阶级本色,成为了这段爱情悲剧的起源。
银汉迢迢何以渡?织女和牛郎每年有一天的假期用来相会,可是这种相会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要知道,织女星和牛郎星足足隔了16.4光年呢。
那么织女和牛郎是怎么做到在一天的时间里跑完光要16.4年才能跑完的路程的呢?有材料认为这两位早在秦代以前就找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黑科技。郦道元《〈水经〉注》引用约成书于东晋到南北朝之间的《三辅黄图》对秦始皇的宫殿的记载说:“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可是正如我们前文所言,西晋以前众多咏诵牛女传说的作品从来都只说相望不说相会,所以学术界一般也都不相信这个说法。
到了南北朝时期,织女和牛郎终于找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好办法。庾肩吾(这个人你可能没听说过,但是他的儿子,让杜甫赞叹过“凌云健笔意纵横”、“暮年诗赋动江关”的庾信可是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的《七夕》诗记录了这个传说发展的一个重大进展:“倩语雕陵鹊,填河未可飞。”这里终于出现了我们熟悉的鹊的形象。不过这个鹊还不是一般的喜鹊,而是一种比较大的鸟。
《庄子·外篇·山木第二十》有一段关于它的记载: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
不过古人并没有坚持这样的设定。后世文献中这个雕陵之鹊来填河的说法其实很少出现,主要承担这一任务的是较为简单的“鹊”或者“喜鹊”。刚才我们提到的那两句庾肩吾的诗还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填河”这个动作。在当代中国人熟悉的版本中,喜鹊是用自己的身体做的桥梁。诗里面呼吁雕陵之鹊不要急于飞走,也给人了一种鹊鸟本身就是桥梁的感觉。
但是这样要用的喜鹊似乎太多了,所以织女和牛郎还另有一套方案。
南朝梁的诗人范云《望织女》诗反映了当时神话中鹊鸟搭桥的一种方法:“不辞精卫苦,河流未可填。”像精卫那样的辛苦的工作,当然就是指的填石了。唐代大诗人王建《七夕曲》说得更明白:“遥愁今夜河水隔,龙驾车辕鹊填石。”宇宙中石头相对而言更多一些,这样搭建的话,需要用到的喜鹊可就少得多了。不过不知是由于哪些工艺方面的原因,这座桥梁只能存在一晚上,再次搭建还需要一整年的时间,还是有些悲剧。
但是在宋代以后流传更广的,还是我们熟悉的喜鹊用自己的身体作桥的劳鹊伤财的版本。如宋人罗愿《尔雅翼·释鸟》中“鹊”条云:“涉秋七月,首无故皆髡,相传以为是日河鼓与织女会于汉东,役乌鹊为梁以渡,故毛皆脱去。”髡(kūn)指剃掉头发。“梁”就是桥的意思,所以叫“桥梁”。这里说农历七月时喜鹊会变秃,就是织女和牛郎两位大仙给踩的。这个传说里的鹊鸟好拼啊......
关于鹊桥传说,还有一个有趣的观点。
有许多现代的人类学家依据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擅长结巢的“鹊”多与家庭有关;在许多民族的民间传说中,“桥”经常有男性生殖器的寓意;各地的“走桥”风俗多有祈子之意提出,鹊桥这一意象本身也与生殖直接有关。但事实上,想要让被“河”隔绝的织女和牵牛相会而提出一个桥的设定是非常正常的,一般而言并不需要给桥的存在找到一个特别的理由。
而且日常生活中有许许多多的事物都可以从民俗学材料中找到众多与生殖器官有关的设定,桥在其中也并不十分特殊。不过,认为鹊桥与生殖相关也不失为一种难以证伪的有趣的假说。至于是否要相信,还请各位读者自己判断吧。
偷窥洗澡,盗衣逼亲。对于当代读者而言,我们熟悉的牛女传说的版本中最难让人接受的,莫过于牛郎偷窥织女洗澡时偷窃了她的衣服,于是织女就和牛郎产生了真爱的情节。
在这样的传说中,牛郎没有任何吸引女性的特质,仅仅因为看了织女的身体,织女就要自愿地和他在一起,不禁让人想起《京华烟云》中那个“她的身体就像一张照相的底版,一旦显露给某一个男人,就不能再属于另外一个男人”的譬喻。在我们刚才谈过的牛女传说的早期版本中,我们并没有找到这个情节的证据。事实上,这个情节并不是牛女传说自发产生的,而是从神话学上比较著名的“天鹅处女母题”的神话中引借过去的。
这里说的“母题”,是指在不同民间故事中不断重现的基本叙事单元,包括相似的情节、同质化的角色等等。由于很多不同地区的民间故事其实有共同的来源,研究者会按母题将同一来源的故事进行归纳。“天鹅处女母题”是一个传播非常广泛的民间故事母题。世界上已知的有关“天鹅处女母题”的最早记录是晋代的《玄中记》和《搜神记》。
在晋人干宝的《搜神记》中,就已经出现了民间男性盗窃具有一定法力女性的衣服而与之结婚的情节:豫章新喻县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鸟,匍匐往,得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复以衣迎三儿,亦得飞去。
与后世被批判为直男癌的故事版本不同,这里的仙女之所以不得飞去,是因为失去了羽毛制成的“毛衣”;而盗窃“毛衣”的地点也是“田中”,而不是浴池。当那个女性角色重新得到毛衣以后,就迅速带着孩子逃离了。后来这则故事演变得与七夕盗衣的传说越来越像了。
敦煌藏经洞出土的唐人句道兴所编《搜神记》(跟前面干宝的《搜神记》不是一本书)第23则《田昆仑》篇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个穷人叫田昆仑,他家的地(也可能是他家族的地)里有个水池。有一天他看到水池里有三个美女(其实是“天公”,也就是老天爷的三个女儿)在洗澡,连忙跑去围观,结果发现三个美女化作白鹤,有两个跑到岸边穿上仙衣飞走了,剩下一个没跑成,只好躲在池里不敢出来,仙衣也被田昆仑抢到了。
仙女骗田昆仑说她愿意嫁给他,但是她现在需要穿上她的仙衣遮体才能出水。田昆仑意识到她穿上仙衣就可以跑掉了,坚持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遮体。最后仙女一直被困在水池里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了田昆仑,穿上他的衣服,做了他的妻子。田昆仑和他母亲则把仙衣藏好。两年后仙女给田昆仑生了个儿子叫田章。之后田昆仑去了外地。
天女没有安心去做嫁给大山的女人,而是屡次设法,终于在三年后从田昆仑的母亲那里骗出天衣,飞走逃离苦海,后来又下凡接走了儿子田章。
这个田章由此获得了来自神仙的教育,近乎无所不知。回到人间,本来当了宰相,但出了事儿又被流放。后来皇上碰上一些怪事,不知道到哪里去问,只好拿来问田章,田章都给出了让皇帝满意的解释,当然那些解释以今天我们的角度看非常之扯了。自此皇上重新开始器重这个田章。
这则传说的设定有一些经不起推敲之处,不必太过较真。单看这个情节,其中出现了偷窥洗澡,盗衣逼亲的情节。大部分现代人应该都会觉得这种行为十分之不要脸,但是在古代人的观念中,这甚至会是机智的表现。在这样的设定中,无德无能的普通放牛郎仅仅由于“幸运”就得到了和仙女成亲生猴子的机会,暗暗契合了众多普通男性的白日梦情结,这一母题也因此获得了特别强大的传播能力。
天鹅处女母题的故事在东亚地区传播很广,有若干个普通中国人都非常熟悉的民族的起源神话都包括了这一情节。
伴随着天鹅处女母题故事的流行,它与牛女传说逐渐发生融合,于是就形成了我们今天熟悉的牛女传说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