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互联网上最大的秘而不彰。本文没有敏感内容,配图与文章无关,亦不提供任何资源以及下载途径。然而,我确实是在讨论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作为技术和社会的研究者,技术与它的隐秘面貌,就像房间里的大象,你我都清楚。不对,它甚至不是房间里的大象,它就是房间本身。
“欲望,在网线中已经流淌了几十年。”1997年。
这一年,我家买了第一台电脑,那是一台运转着Window3.2、内存128M的台式机,我可以在上面玩纸牌游戏或者练习用键盘打字,然后把打出来的作文存储在3.5寸的软盘里。大部分人都还没听说过“互联网”这个词——除了一些极其先锋的用户,通过一个叫做“猫”的东西,滴滴滴地连上黑底白字的讨论版。这一年,《华尔街日报》报导了一个极其成功的前风俗舞娘(stripper)Danni Ashe 的“新生意”。
她的网站,“Danni 的硬盘”(Danni's Hard Drive)在这一年新增了1万7千名会员,年收入2百万美元。对当时的互联网服务非常不满的她,亲自学习了超文本标记语言,来制作她这个以图片为主的网站。再次提醒,这是1997年。她的网站是卖什么的呢?你猜对了。她本人的照片——不穿衣服的那种。
所有我们现在熟悉的套路,在20年前就已经在拨号上网的虚拟世界中出现;人类的欲望,在网线中已经流淌了几十年。
“70年代末、80年代初,市面上一半以上的家庭录音带都是小电影。”我们都知道,阿波罗登月计划除了把人送上月球,还催生了计算机工程、食品安全技术、各类材料和医药事业的飞速发展。我们现在穿的球鞋,都要拜登月靴里面的减震材料所赐。
然而你有可能不知道的是,人们对于欲望的追求,可谓是暗处的“阿波罗”,像一把无形的、巨大而有力的手,让各类高新技术落地、开花。这些技术在一小撮人的卧室里流行起来的时间,比我们想象得都要早很多。比如,Danni Ashe 的网站,可谓是所有网络会员制付费内容服务的鼻祖。直到现在还让一些新媒体网站发愁的“商业模式”,在20年之前就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
再把时间往前推——家庭录音带(VCR,VHS格式)的流行,很大程度上也要拜小电影所赐。上世纪70年代末,电影娱乐大行其道,而录影带技术似乎并不能在如日中天的娱乐业分得一杯羹——仅仅有1%的家庭拥有录像带。一顿饭钱就能去电影院来一场电影,谁会在家里买一台昂贵的机器,再买一副录像带,在比锅盖大不了多少的电视上看模糊的影像呢?那当然是小电影了。
小电影业抓住了“私密观看”这个精准的需求,开始大力推广成人内容的家庭录音带。70年代末、80年代初,市面上一半以上的家庭录音带都是小电影,而随着买单的人越来越多,录音带和播放器的价格也一再下降。待到几乎每个中产家庭都拥有了这个咔咔地吞进录像带的小黑盒子,电影电视剧等正经娱乐行业才跟进普及,可谓是吃了小电影业的红利。
甚至用于拍摄小电影的8mm手持摄影机的流行,也要拜一个先锋摄影师 Harrison Marks 所赐——他镜头里的主要角色,是脱衣服的女人。录音带之后是VCD,紧接着的是收费电视。毕竟,购买录像带还需要出门,钻进影带租赁店后面盖着帘子的一角,左顾右盼地浏览一番;而收费电视则根本不用出门,只需动动手指,就能饱览世界各地的精良制作。
“不管多么偏门、多么奇怪的癖好,都能够得到满足甚至创造。
一切是隐秘的,又是源源不断的”而到了网络时代,一切又都顺理成章地展开。内容可以自己自由选择,甚至可以匿名地交流讨论,享受来自全世界各地的“自制”和“创新”;不管多么偏门、多么奇怪的癖好,都能够得到满足甚至创造。一切是隐秘的,又是源源不断的,而小电影在技术上的领先超乎我们的想象。
2007年YouTube诞生之后,所谓“流媒体”才走入主流视野;而要等到21世纪的第二个10年,线上听音乐、看电影、看电视才成为了人们的习惯。但是,早在1994年,荷兰的一个叫“Red Light District”的公司就造出了世界上第一个流媒体系统,播出的东西自然也是阿姆斯特丹那几条街上的东西。而线上内容的一大关键技术节点——网速,也被小电影界的先锋尝试者推动着。
著名成人杂志 Penthouse 层在90年代向读者推销2400波特的调制解调器(猫),让他们能更快地访问线上提供的内容,给杂志拓宽财路。1995年,网站第一天上线,就有了80万的日活。视频会议的商业应用,一开始是一个叫 Virtual Dreams 的公司,用电话网线供应窥视秀——5.99美元一分钟。
最早的基于网络的线上支付,毫无疑问,也被用来以更安全、更便捷、更私密的方式购买那些需要在卧室观看的内容;这还不仅仅是产品本生,亦有各类技术副产品。随着内容的扩展,版权意识也开始萌芽。第一个防盗用的图片水印是 Playboy 做的。当然,为了防止雇员使用公司的网络上班摸鱼看片,第一个用于过滤不适内容的软件也在90年代诞生。
现在,当众多VR的公司还在畅想新的商业应用时,VR里的“小游戏”已经出到了第三代,VR直播也已经遍布P打头的著名网站——就更不用提这个流量仅次于谷歌、脸书和油管子的网站到底在技术上有多大胆、多先进了。
“对于技术的需求,大大降低了技术的成本,甚至一再刷新着技术的面相。”一个新技术的诞生,总要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小问题,一开始的成本也非常高。什么样的人会愿意为新技术买单呢?
要么是这种新技术可以尽可能便捷地提供刚需,以至于让人们愿意付出这个成本;要么这个目标群体对于新技术的热情和容错度足够可观。在20世纪,对于小电影的追求,和对于技术的热衷,这两个群体的人群高度重合——有收入的年轻男性。而经历了二战后繁荣的西方世界,个人消费也日趋繁荣,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同时满足,小电影的消费力足以拉动科技进步。
群体和技术的相互成就,又能够使技术规模化的脚步加速,塑造了技术被传播、被使用的可能。不可否认的是,不管是早年的摄影还是后来的网络,这些技术都并非区区小电影可以促成发明的。互联网和计算机都要拜军用和航空航天事业所赐,而欧美发达的娱乐行业以及资本,是影像作为媒介流行的根本。然而,对于技术的需求,大大降低了技术的成本,甚至一再刷新着技术的面相。为什么录音带走进了卧室?为什么互联网最终被个人所接纳?
为什么覆盖着虚拟外衣的互联网,给人安全又让人兴奋刺激?这些或许都要拜小电影所赐。欲望和本身,总是背负着社会的异样目光,产生于社会的隐秘的角落,并追寻着一切新的可能——包括技术。回想录音带诞生前夕,乘着60年代末性解放之风的小电影业正处于蓬勃发展的势头。然而他们面对的保守力量是强大的——那个年代,连避孕药都必须要挂着“调理月经”的名头售卖。
家庭录影带给了人们隐私,但它最大的功能,或许是将欲望剥离世俗社会的目光与评判,将它与个人更紧密地相连。我们自然不可能从“主流”中获取那些游走在边缘的东西。但是,一切主流的道德、规则和判断,都慢于人们利用工具打开新世界的脚步。就像古腾堡的圣经一样,印刷术将每个人和上帝直接相连,也将每个人的欲望和欲望的源泉直接相连。
当印着拉丁文的纸质圣经点燃宗教革命之火时,印着中古英语的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一部夹杂着尘世爱欲的故事集——讲述着人们逃离宗教圣谕的另一面。从教皇越写越长的禁书目录,再到美国19世纪的“康姆斯托克法”,权威夹杂着道德,追逐和压制着人们的欲望;而人们的欲望,又总是乘着翻新的技术先行一步。
“即使被阉割掉的猴子,也会或多或少有暴力行为;且暴力行为的程度,和被阉割之前的暴力经验呈正比。
”而这种探索和实验,又有着深刻的群体烙印,以及它背后的经济与社会逻辑。比如,我不止一次地想,若是女性在主导这样的技术,互联网会呈现怎样的面相?她会是一个前脱衣舞娘把自己作为商品,放在互联网上供售卖吗?或者,会是 Webcam 的另一面,无数“云消费”的眼睛吗?
著名的科技史学家 George Basalla 曾经在他的著作《技术的进化》(The Evolution of Technology)中说,对于男性而言,技术是器官的延伸。“从汽车,到互联网,他们热爱把玩这些东西,并为此感到兴奋。
”而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历史学教授 Lynn Hunt 则认为,充盈着互联网的小电影,本身又渗透着一种技术的崇拜——身体的互动带来的欲望大于感情;实现欲望的手段与客体,被妥善地分类、售卖。“人体就像机器一般。”毫无疑问,当今绝大部分的互联网小电影,都是浓重的男性视角、西方视角为中心(或许日本是一个例外)。另一方面,这些拥有巨大商业潜能的技术背后,亦是欲望巨大的价值,和成为客体而被消费、被交易的群体。
技术一边抹去了地域和文化的门槛,一边又将新自由主义的市场价值播散到网线可达的地方。而社会机理中本有的巨大的不平等——性别间的、地区间的、甚至是群体间的不平等,被技术的全球化和民主化趋势所掩盖。技术便捷的另一面,是技术的分布式和匿名——那些痛苦在暗处安静地汹涌,我们看得见,却不愿说。谁在使用这些技术?谁在推动这些技术?有没有可能在目前所有的技术框架和叙事基础上,创造出每个人对于欲望、对于身体的理解?
比如,我们能听见那些被小电影关键词搜索的人群真正的声音吗?她(他)们需要什么、她(他)们的权益如何?而如果希望听见这些声音,我们又会采纳怎样的技术手段?或者,我们是否需要新的技术框架和叙事基础,来解放曾经的“第二性”(包括女性,也包括性少数)对于亲密与爱的理解?
「注」实际上,这篇文章的确是「阿波罗登月计划副产品」那篇文章的副产品。
一名网友@花不戒- 提到了在线小电影对于流媒体技术的贡献——而这仅仅是小电影对于技术贡献的冰山一角。其实,探讨小电影产业和技术、商业的关系的著作还有不少。
其中美国科技作者 Patchen Barss 的 《Erotic Engine:How Pornography Has Powered Mass Communication, from Gutenberg to Google》探讨了技术和商业,甚至涉及到了史前的内容(比如维也纳自然史博物馆「维伦多夫的维纳斯」)。
还有一本名为 《Obscene Profits: Entrepreneurs of Pornography in the Cyber Age》,主要是网络时代的小电影创业者和从业者,技术的东西少一些且有点早了,作者是纽约城市大学做公共政策的教授。另外,德克萨斯农工的 Jonathan Coopersmith 是这方面的专家。
感谢@Ent_evo 对本文的直男建议,虽然我们两个人对如何结尾都没有特别漂亮的解决方式,但现在还没有答案。已经有一些实验性的东西,在互联网的角落开始生长——比如,以女性的欲望为中心叙事的内容与制作分发网络。而毫无疑问的,它会受到保守势力和传统小电影消费模式的双重夹击。但这同样也是机会,或许就存在于某一个技术的细节中,在女性或者亚文化群体成长的浪潮中崛起,互相形塑,反映出新的时代面相。
作为一个女性,我十分愿意目睹那一天的到来——或许,二十或者三十年后,我还能写出一篇这样的文章。现实的确没有给出好的 alternative,十分遗憾。欢迎各位提供新的灵感。另,本文配图为 Egon Schiele 的画作,大部分来自维也纳的 Leopold Museum 和美景宫博物馆。Egon Schiele 的画作在当时十分大胆先锋,挑战着人们的视觉和道德;他本人的生活也充满了诸多争议。
但是在那个年代的维也纳,这也并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