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1年,为了迎接首届万国博览会,英国设计师约瑟夫·帕克斯顿在伦敦海德公园建起了一幢耗费30多万块玻璃的高大建筑——水晶宫。这座通体透亮的房子宛如一粒晶莹的大雨滴从天而降,以前所未有的靓丽姿态屹立在人们眼前。白天,那剔透的玻璃在阳光下耀眼夺目,令人迷醉;夜间,水晶宫内灯火通明,宛若天街上的明灯。据说在9个月的博览会期间,水晶宫吸引了600万游客前来观赏,而当时伦敦城的城市居民总共也才230万。
人们对水晶宫予以盛赞,除了其建筑造型与规格较为独特外,更主要的是对“玻璃”这种建筑材料如此大规模使用及使用效果的震惊。要知道彼时的中国,玻璃还是相当稀罕的玩意儿。虽然早在康熙年间,清廷就已经在造办处设立“玻璃作”,聘请西洋师傅专职生产玻璃,但直至清朝中后期,中国的玻璃仍主要是供给皇家贵族或官僚大贾的奢侈品,远远没有走向民用。
追溯玻璃旅行的历史,我们发现早在三四千年前,随着一批批丝绸金帛从长安打包西行,一件件精巧的玻璃制品也在罗马的街头、埃及亚历山大港口和中亚粟特人的驼背上包装完毕,准备踏上东进之路。
成语“窗明几净”最早出现于北宋,说明当时人们对理想家居生活的要求。
“窗明”,当然要装上玻璃效果最佳,但从宋代至清代中期,中国人的窗户基本都是糊纸或布纱,如明代文震亨的《长物志》“窗”篇就说:“俱钉明瓦,或以纸糊,不可用降素纱,及梅花簟,冬日欲承日,制大眼风窗,眼径尺许,中以线经其上,庶纸不为风雪所破,其制亦雅。”雅致虽然雅致,但采光性和耐用性必然大打折扣,让人不禁怀疑,古代的“窗明”是不是指不糊纸张的透亮?
我们不妨进一步设想,如果没有玻璃,就没有灯泡,人们只能在屋内点油灯,在室外打灯笼,那么城市璀璨的夜景将不复存在;如果没有玻璃,品类繁多的光学仪器就不能顺利诞生,就不会有各种眼镜、透视镜、放大镜、显微镜、望远镜等,那么物理学、化学和医学等自然科学的发展就会受到制约;如果没有玻璃,汽车轮船的窗沿上不会有透明又挡风的所在,驾驶的乐趣要减少一半,最可怕的是飞机,将无法一飞冲天……看来,玻璃对我们生活的影响还是相当深刻。
关于玻璃的起源,专家们一般认为玻璃最早出现在埃及或两河流域。古罗马学者普林尼(公元23~79)在其《自然史》中追溯说:很久之前,一艘腓尼基商船在夜幕中进入地中海某港口避风躲雨,生火做饭的水手们一时找不到搭建炉灶的大块石头,就用船舱里的苏打凑合,不想在第二天早上,他们在炉灰里发现了许多闪闪发亮的小晶体,这些小晶体既不是木头、泥土,又不是金属、石块,而是“玻璃”。
事实上,只有1500℃以上的高温才能熔化沙子、苏打、石灰,进而产生玻璃,一般生火做饭是达不到这个温度的。所以,俄罗斯科学史专家斯韦什尼科夫在《玻璃的故事》中指出,普林尼的记录是不靠谱的。斯韦什尼科夫认为世界上最早的玻璃可能诞生于古埃及的陶瓷作坊,是陶瓷匠人为瓷器上釉时的意外收获。
100多年前,人们在埃及菲弗的一座古墓中发现一颗水滴形状的绿色玻璃项珠,碳-14测定显示其年龄已超过5500岁,这一发现也将人类制造玻璃的历史定格在更加遥远的过去。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葡萄美酒在唐代长安的东市西市中不难见到,但夜光杯大概只能是“枥多名马,家有妓乐”的富贵诗人王翰所持有了。目前出土的夜光杯一般不大,上面也少有花纹。
奇妙之处在于夜光杯异常光亮,而且转动后会显现出各种各样的颜色。早期罗马匠人把一些五彩玻璃碎粒放到透明的玻璃里,这些碎粒可以把光线折射开来,所以哪怕只是借助一点微弱的烛光,夜光杯也能流溢出五彩斑斓的色彩。对于那时候的人们来说,如此迷醉的光学现象不仅仅具有观赏美的价值,各种“神性”或“灵性”也被赋予了夜光杯。传说这种杯子会发出一股特殊的、柔和的香气,有人还相信杯子可以解除毒性,等等。
罗马皇帝尼禄(54~68年在位)曾经花费70个塔兰特银币购置一个玻璃夜光杯,据说这笔钱在当时可以买进300名强壮的年轻奴隶。在遥远的东方,大汉帝国的丝绸虽然也很昂贵,但与玻璃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了。
据吴方浪等学者统计计算,汉武帝时期的长安,40匹绢的价格才能换得一个“汉生口”(即成年奴隶或战俘),据此推算,罗马的一个夜光杯价格相当于长安1.2万匹绢的价格,如果再加上数万里的运输费用和商队的合理价格,大汉帝国大概没几人能买得起尼禄的夜光杯吧?
如此昂贵的价格意味着玻璃技术须严格保密,意味着玻璃成品多为杯盘碗盏等方便携带和运输的小物件,意味着玻璃成为商队长途贩运的核心产品。
近些年来,国内先后出土不少战国时期的“蜻蜓眼”玻璃珠,如1974年甘肃平凉庙庄出土的数枚大小不一的战国时期的玻璃珠,2011年安徽当涂县陶庄战国墓出土的一颗“蜻蜓眼”,这些玻璃珠均为镶嵌技术所制,器形纹饰与同时期地中海地区完全一致,体现出春秋战国时期玻璃旅行的方向和线路。
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其著作《中国——亲身旅行的成果和以之为根据的研究》一书中首次提出了“丝绸之路”的概念。
自此,勾连欧洲与中国之间的历史商道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号。应当注意的是,东西方的交流是双向的,从西方的视野观察,这条商道上最具代表性的是来自中国的丝绸、茶艺和瓷器等,其中以丝绸最为著名;从中国的角度来看,自西而来的则是玻璃(琉璃)、宝石和皮毛等,其中以玻璃制品最为贵重。因而,对古代中国而言,丝绸之路应当是“玻璃之路”。
魏晋南北朝时期,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少数民族先后进驻中原,陆上丝绸之路也在风云变幻中更加通畅。源自西亚、中亚的玻璃和掌握玻璃制造的匠人源源不断地来到中原。据《魏书·大月氏传》记载:“世宗时(424~452),其国人(大月氏人)商贩京师。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琉璃,于是采矿山中,于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来者。乃诏为行殿,容百余人,光色映徹。观者见之,莫不惊骇,以为神明所作。
自此,中国琉璃遂贱,人不复珍之。”这是西方玻璃和玻璃技术旅行至我国的最早记录。《北史》记载的大月氏商人或许也是善于经商的粟特人。
到了隋代,中国北方玻璃制造的技术似乎仍掌握在中亚移民的手中。《隋书·何稠传》记载:“(何)稠博览古图,多识旧物。波斯尝献金绵锦袍,组织殊丽。上命稠为之。稠锦既成,逾所献者,上甚悦。时中国久绝琉璃之作,匠人无敢厝意,稠以绿瓷为之,与真不异。寻加员外散骑侍郎。
”何稠是中亚粟特人的移民后代,粟特人在汉代文献中也称“康居”,他们生活在中亚泽拉夫善河流域。泽拉夫善河流经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国,是连接欧亚大陆的中枢,在陆路交流的鼎盛时代,东西方的货物、文化、思想在这里交流碰撞。精明的粟特人充分发挥自身优势,很快成长为“习旁行书,善商贾,好利……利所在无不至”的古代优秀商帮。
流淌着粟特人血液的何稠在父辈熏陶之下,自然精通商道上的多种技艺和知识,这其中就包括制造玻璃。
有趣的是,玻璃制品经海上丝绸之路抵达中国南方几乎与到达北方的时间一致。在过去50多年中,广西合浦、广东徐闻等地的西汉、东汉墓中就出土了数量不少的玻璃珠和一些深腹玻璃小杯、浅腹玻璃盘等文物。这些玻璃器皿的器壁相对较厚,体现了早期西方的模塑技术。
此外,玻璃样品化学成分中均有钾、碱等成分,史美光、何欧里等专家据此推断出这批玻璃的旅行线路:从意大利或地中海东部港口起航,经红海口岸后,用货船运送到索马里海岸,然后到达印度,再经印度南部港口阿里卡梅杜港运往中国。
关于这条海上玻璃之路,《汉书·地理志》中描绘得很详细,这是由广西合浦向南向西至中亚的海道:“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国。
又船行可四月,有邑卢没国;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谌离国;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卢国。自夫甘都卢国船行可二月余,有黄支国,民俗略与珠厓相类。其州广大,户口多,多异物,自武帝以来皆献见。有译长,属黄门,与应募者俱入海市明珠、璧流离(即玻璃)、奇石异物,赍黄金杂缯而往。所至国皆禀食为耦,蛮夷贾船,转送致之。”
当然,聪明的中国人从来都不是被动的接受,在“玻璃之路”的交流交往中,中国人很快学会并掌握了玻璃制作的方法和技术。三国吴国的万震(220~280)在《南州异物志》中记录道:“玻璃本质是石,欲作器以自然灰冶之。自然灰如黄灰,生南海滨,亦可浣衣,用之不须淋,但投之中,滑如苔石,不得此灰不可释。
”葛洪(290~370)《抱朴子·内篇》也曾讲过当时进口的中东玻璃碗及其在国内仿制的情况:“作水晶碗,实是合五种灰以作之,今交、广多有得其法以作之者。”
在玻璃家族中,平面镜子出现时间较晚。在中文中,“镜”字部首为“金”,意味着镜子最早为金属范畴。在漫长的时光里,中国人主要用铜作镜子。《旧唐书·魏征传》中唐太宗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红楼梦》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中,跛足道人“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来,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能在镜子上“錾”字,足以说明其材质不可能是玻璃,最有可能的还是铜。
16世纪中叶,意大利人通过把锡熔化倒在一块平滑大理石上,然后注入一些水银,再把一块玻璃放上去的方式造出了平面的镜子,但这个工艺相对复杂也造价不菲。据说法国女王玛丽·德·美第奇(1573~1642)结婚时,威尼斯共和国就向她呈上一面小小的玻璃镜子作为礼物,这个仅有书本大小的镜子在当时的售价竟高达15万法郎。
为了保守镜子制作的秘密,威尼斯人将所有玻璃技师迁到一个名为“木兰诺”的小岛上,并将小岛严密封锁,以确保整个欧洲的豪门望族都只能到木兰诺来订购镜子。为了打破玻璃技术的垄断,法国人暗中花巨资资助两位木兰诺技师逃到法国,之后玻璃镜子开始在欧洲大陆流传。从中不难看出,玻璃镜子的早期旅行充满诡谲与阴谋。
在德国童话故事《白雪公主》中,邪恶王后拥有一个“魔镜”,只要对镜子说“镜子镜子挂在墙,谁是世界最漂亮”,镜子就可以映出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从时间上看,收入《白雪公主》的《格林童话》出版于1812年,那时玻璃镜子还只是极少数人手中的珍玩,那透亮镜面映照出来的世界如此真实,这或许是让人们称其为“魔镜”的原因。随着玻璃镜子技术的揭秘和成熟,“西洋镜”也开始旅行到了中国。
清代前期的文献里,关于镜子的记录就多了起来。
清初学者王士稹(1634~1711)在《池北偶谈》记载说:康熙年间,荷兰进贡的物品中就有两面照身大镜子。据说那个时候一块不足两平方尺的玻璃镜面价值300多两银子,在当时,这个价格完全能在京城购置一处四合院。除了学者,文学家也不时提及镜子,《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就借刘姥姥的视角描述了大观园里的镜子:“刘姥姥掀帘进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
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他亲家只是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他亲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刘姥姥见到的富贵人家的“穿衣镜”应该不是铜镜,而是时兴的玻璃镜子。
对镜子感兴趣的人还有很多,乾隆皇帝就是其一。他不仅对玻璃镜情有独钟,而且还乐于探寻玻璃镜面制作和成像的原理。在《镜喻》一诗中他写道:“青铜摩以旃,照形已无遗。近代泰西法,玻瓈更新奇。然均籍人工,水银涂抹资。其末涂水银,素片玻璃辉。可以施窗棂,外物了然窥。”可惜的是,乾隆皇帝对镜子的关注始终限于个人兴趣,没有能将镜子的科学探索延续并推广,这也使玻璃技术没有能在清代大力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