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之家大多喜欢收藏古玩和名家书画,《红楼梦》中的贾府作为金陵城煊赫一时的豪门望族,无疑再典型不过了。在小说里,曹雪芹就提到了这样几幅名家画作: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米芾的《烟雨图》,以及仇英的《双艳图》。作为一个艺术史专业毕业生,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些画真的存在吗?它们是什么样子的?于是我钻入文献,进行了一番考古。
《海棠春睡图》出现在《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这一章节在《红楼梦》里至关重要,借宝玉梦游幻境,带出金陵十二钗的判词,暗示十二钗的不同命运。这幅画正是出现在宝玉陷入幻境的地点——十二钗正册之一秦可卿的卧室里。
那日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带了宝玉到宁国府赏花,时年十三四岁的宝玉玩困了,于是被大他三四岁的侄媳妇秦可卿领去休息。宝玉不喜欢为他准备的充满正统和拘束气息的上房,秦氏只得带他去了自己的卧房: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作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唐伯虎,不仅擅诗书,而且精绘画,山水、人物、花鸟、楼宇无不精通。人物画中,又尤擅画仕女。其风格有师承唐代传统的重彩妍丽,也有挥洒自如的水墨飘逸。大家对唐伯虎的印象大约来自星爷的《唐伯虎点秋香》。然而,在相关史料记载中,却从未提及他画过《海棠春睡图》。也就是说,这幅画很可能是曹雪芹虚构的。那么,曹雪芹为什么要虚构这样一幅画,并且选了唐伯虎这位作者呢?
《海棠春睡图》虽不可考,但“海棠春睡”这一典故,却有迹可循。根据宋代释惠洪的《冷斋夜话》记载,唐明皇李登至沉香亭,召见杨贵妃。然而贵妃喝醉了还没清醒,就被侍儿扶起来到唐明皇面前。唐明皇见到贵妃醉颜残妆、鬓乱钗横的娇媚模样,便将她比喻成未睡足的海棠花。唐伯虎也根据这则典故,画过一幅《海棠美人图》,并题了一首诗云: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根据唐伯虎的诗来看,《海棠美人图》向我们勾勒的是一幅美人若有所思,却无人倾听的忧愁景象,与《海棠春睡图》表现贵妃的醉酒媚态有所区别。秦氏卧室中《海棠春睡图》则可能被用来是借杨贵妃投射其妩媚、风情和命运。秦可卿是《红楼梦》里的最早下线的十二钗之一,其死因成谜。她兼具宝钗、黛玉之美,在贾宝玉游太虚幻境的梦中“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又如黛玉”。并且具备掌家才能,与王熙凤是跨辈好闺蜜。
是一个极其聪慧,且心性要强的人。
同时,秦可卿在《红楼梦》里也是情欲的化身。她的判词里有三个“情”字——“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这点从《红楼梦》里被删掉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一情节也可猜出。精神分析学认为,一个人的房间是他自己的一种延伸,象征了这个人的人格和他意识层面的兴趣。《红楼梦》里对卧室的描写,是塑造人物的一种重要手法。
我们细看秦可卿的卧室: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杨贵妃)乳的木瓜,床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此外还有西子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此类种种,若与野史相关联,便能察觉出其中的情色意味。而曹雪芹在她的房中,放置一幅贵妃醉态的肖像,则更添风情。
除了拥有与杨贵妃相似的风情姿态以外,秦可卿的命运与杨贵妃也有着相似之处。尽管现今《红楼梦》里描写秦可卿为病死,但在被删去的章节中,秦可卿是悬梁自尽。历史上也有杨贵妃被人缢死之说。这或许也是曹雪芹的使用杨贵妃典故的用意。虽然《海棠春睡图》为虚构,我们倒不妨通过唐伯虎的一幅著名的仕女图《王蜀宫妓图》,试想一下《海棠春睡图》应该是什么样的。
《王蜀宫妓图》描绘的是五代前蜀后主王衍后宫中的几位宫女,她们正在整妆待君王召唤侍奉。几位宫女头戴金莲花冠,身着云霞彩饰的道衣,打扮成王衍最喜欢的样子。
米芾《烟雨图》出现在《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贾母邀请刘姥姥游大观园,曹雪芹借刘姥姥之眼,带读者见识了黛玉的潇湘馆、宝钗的蘅芜苑、探春的秋爽斋等重要人物的住处。
这幅《烟雨图》则是出现在探春的秋爽斋当中:凤姐儿等来至探春房中,只见他娘儿们正在说笑。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 泉石野生涯”。
探春的三间屋子都不曾隔断,且摆设都以“大”和“多”为主,这些都体现了探春疏阔的性格。虽然探春的生母是卑微粗鄙的赵姨娘,但从她与自卑阴暗的贾环不同,并未受到生母的影响,反而乐观豁达。米芾与苏轼、黄庭坚、蔡襄并称“北宋四家”,这四位大家,都以书法著名。米芾的书法和绘画都追求一种意境——“不取工细,意似便已”。米芾的画中最大的特点是以书法中的“点”入画。
他独创“米点皴”,用饱含水墨的横点,制造烟树迷茫的江南景象。米友仁继承并发展了米芾的绘画风格,他们父子二人所创作的山水画,通常被称为“米氏云山”。
这一幅《烟雨图》同样在无法在史料中找到其存在的线索,但曹雪芹为这幅画取的名字,却点出了米氏父子画作的特点,我们也能猜想这是一幅以“米点皴”描绘的江南景象。“米点皴”来源于米芾的笔墨书写经验,而在笔墨书写经验上,探春也许是大观园中最优秀的书法家了。
尽管我们无法直接通过米芾的画作对《烟雨图》进行想象,但是他的儿子米友仁有几幅画作传世。例如《云山图》,从中我们可以很容易看出“米氏云山”的特点。想来《红楼梦》里,探春房中所挂的《烟雨图》,应当也是此种意境。
《双艳图》出现在《红楼梦》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中,这一回是大观园中的人物聚集最全的一次,贾母和王熙凤也在场,连不识字的王熙凤也凑热闹一起作诗。
而《双艳图》出现在宝琴与宝玉一同雪中访梅的情节,贾母与王熙凤等人从惜春屋子里出来,一眼看见宝琴在雪中伫立的情景:一看四面粉装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yè)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象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
”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可见在众人心中,宝琴美得犹如画一般。
仇英与唐伯虎一样是“明四家”之一,尤其以绘画闻名,不论山水或是人物、走兽,水墨、白描,或是设色,都十分擅长。其人物“发翠毫金,丝丹缕素,精丽艳逸,无惭古人”。论精致工丽,明人无出其右,连文徵明都请他帮忙给自己画上的人物上色。在已有的记载中,仇英却未曾画过《双艳图》,但我们仍然可以通过仇英的其他作品,遥想贾母屋中所挂的《双艳图》。
讲到这里,不难发现,虽然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提到的这几幅画并非真实存在,但却都是依据画家的风格所想象出来的,并非凭空捏造。不得不承认,曹雪芹的艺术史知识很扎实。曹雪芹不仅对画家画作有深刻的了解,在艺术创作上也颇有心得。在《红楼梦》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馀香》中,描写惜春画大观园行乐图,借宝钗之口,向读者展示了他对绘画的了解程度:说到用纸,宝玉说让惜春用雪浪纸,宝钗立刻阻止:
“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滃,画也不好,纸也可惜。
”说到需要哪些画笔和颜料:头号排笔四枝,二号排笔四枝,三号排笔四枝,大染四枝,中染四枝,小粱四枝,大南蟹爪十枝,小蟹爪十枝,须眉十枝,大着色二十枝,小着色二十枝,开面十枝,柳条二十枝,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
说到画面的整体安排:……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图样。……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除了这些,宝钗还说了一堆调治颜料的工具,以及如何调治颜料的方法、注意事项。我们看了或许会觉得宝钗是个懂画之人,可是,宝钗说的这些话,都是曹雪芹写出来的呀。
《红楼梦》被很多人看作是曹雪芹用文学构建的那个时代的百科全书,我们单单从艺术史的角度略微一窥,就能发现很多值得研究的知识和信息。张爱玲曾经说,平生有三大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在这“未完”的缺憾中,反复研读其中的诗书画作,也是一种独特的学习体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