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9、30日,东莞松山湖举行“粤港澳大湾区机器人产业与新工科教育发展高峰论坛”,产业界、学术界、政府人士一起讨论新工科教育。有一种担心,机器人会抢走人类的工作。眼下在中国,无论是初创企业,还是行业巨头,机器人产业却面临着“用工荒”的难题。
“之前我们觉得东莞这边的人才不行,后来我们去深圳招人,大概看了三四十份简历,也没有一份看得上。”谈起早期创业的境遇,云鲸智能创始人张峻彬告诉《知识分子》。机器人行业有“四大家族”,来自瑞士的ABB是其中之一,其珠海有限公司总经理王国超却说,“工业机器人行业的发展归根结底在于人才的培养,作为高科技产业,中国工业机器人的人才十分短缺。”
6月底,在东莞的松山湖,一场有关机器人产业发展与新工科教育的论坛正在举行。把产业发展与教育放到一块讨论并不多见,从会上传达出的信息看,机器人行业普遍感到,人才的缺乏已是痛点,如果不改革教育,行业的发展将不可持续。
作为这次会议的推动者和组织者,李泽湘对人才缺口的问题有着切身的体会。20多年来,作为香港科技大学(下文简称为“港科大”)的教授,他带领学生创业,做孵化器,同时也建立新型的机器人学院,探索工科教育如何适应时代的发展。他曾做过一个测算,要在粤港澳大湾区发展高科技产业,至少需要每年1.6万名创始人,13.6万名优秀工程师,而目前大湾区每年能提供的创始人顶多420名,优秀工程师只有3.5万,缺口巨大。
具体到机器人行业,虽然粤港澳大湾区领先全国,涌现了诸如大疆这样的优秀企业,但高质量的本土人才培养一直是软肋——很多初创企业的创始人和工程师是来自香港或者内地别的省份。如今,吸引外地人才变得越来越困难,其他城市,如杭州、西安等也加大了人才引进的力度。
过去的几年,得益于需求牵引和有利的产业政策,中国的机器人企业、机器人产业园区如雨后春笋般建立——从事机器人相关的企业已有上千家,专门的机器人园区达到60多家。广东的机器人园区数量有9家之多,居全国首位,紧随其后的河北、江苏、浙江、安徽平均也有5、6家。入驻在这些园区内的企业,急需招人填满空缺的岗位。
人才的争夺开始变得白热化。传统上不属于机器人的行业也加入了进来。比如,房地产公司碧桂园去年9月称未来五年至少投入800亿在顺德建一个机器人谷,要把机器人更广泛地运用到建筑业、社区服务、生活起居等各类场景中,其旗下的博智林机器人公司还和香港科技大学、浙江大学、中国科技大学、西湖大学等9所高校达成了战略合作。
揽才的触角早已从社会招聘延伸到了校园。
在互联网行内,这早已是惯常的做法——招聘人员蹲守在学生宿舍楼外,优秀毕业生的起薪甚至超过工作多年了的工程师。而与软件行业相比,机器人所属的硬件行业的招聘通常不占优势——刚毕业的学生程序员更愿意选择互联网公司,高的起薪和成长性意味着他们可以趁着年轻多累积些财富。而初创机器人企业,招到合适的人才往往更不容易。高级的职位,即使能开出与大公司同等的薪水,也经常因为名气不够大而落败。
可当把目光转向毕业生时,却经常发现他们的能力和素质不够好,并不能“招之即来,来之能战”,企业必须付出大量的人力、时间对他们进行培训。
“我们最看重的是学生在校期间动手能力的培养。
”亿嘉和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董事姜杰介绍说,他们会重点盯着各大高校机器人俱乐部的学生,他们中的很多人从大一就开始动手,经过四年时间后动手能力变得很强,很全面——“不光是机械结构、电子通信,包括一些软件都会,虽然不是很精通,但比一般的本科生强很多,来了以后很快可以上手。对我们企业来说最渴求的是人才,人工智能、机器人这两年才开始热起来,我们去社招非常难招,只能在学校里面,从苗子的时候就抓起。”
从参加机器人比赛的学生里面找,似乎成了各大机器人企业心照不宣的“秘密”。作为无人机头部企业的大疆,连续承办了四届名为“RoboMaster”的机器人比赛,专注于工程实践人才的培养。2018年,该赛事已经吸引了200支队伍参赛。而另一项亚太机器人大赛(ABU Robocon)也举办了17个年头。
这个比赛耗时数月,需要队员间相互协作,综合运用机械、电子、控制、计算机等方面知识和技能,亲手制作机器人并完成比赛。对于在校大学生来说,这是难得的训练。
机器人是典型的交叉学科,涉及材料、感知、信息、控制、机械、智能等学科门类,但传统细分的学科设置犹如无形的墙,将学生限制在了一个个狭窄的通道中。分散在这些专业的学生,平时的状态一般是听课、做习题、考试。“用专业细分化、基础形式化、实践虚拟化和知识碎片化的‘四化’来总结这个现象一点也不为过。”李泽湘说。
在探索创新人才培养的过程中,李泽湘意识到,传统的教育体系很难做出改革,他只能做一些实验田。
四年前依托松山湖机器人基地(一个以机器人和智能硬件为主的新型孵化基地),他推动与广东工业大学、东莞理工合作建立了粤港机器人学院,目前已经招收了400名学生。在29日论坛举行期间,首批粤港机器人学院毕业生代表上台合影。令人惊奇的是,这群学生中创业的比例很高,第一届60多名毕业生中有3支学生创业团队获得了创业资金支持,另外5支创业团队即将进入孵化创业阶段。
“(我们)一上岗就不在一个层次上面,基本上是可以达到一般研究生的水平,动手能力强,思维方式也会比较成熟,因为我们这里基本算半个公司吧,工作磨合期比普通学生要短。”毕业生郑锦航告诉《知识分子》,选择了就业的学生,很多人收到了大厂的邀约,平均薪资也远超过一般毕业生。为什么会这样?
《知识分子》发现,这个机器人学院采取了跨学科的培养模式,学生来自设计、机械、电子、计算机、数学专业,在本校完成前两年的学习后,后两年入驻机器人学院。他们的课程经过裁剪整合与重新设计,也增加了不少机器人的项目课程。要完成这样的项目课程,往往需要不同背景知识的同学通力合作。
项目制学习、融合企业资源的交叉学习平台,在一般的学校很少见。然而,要复制推广项目制教学,也存在较大的难度。
李泽湘曾感叹,“理想很完美,现实很骨感”——“研究型大学的定位主要以学术影响、学科与大学排名、科研经费等KPI为主。相比之下,大学更愿意设立以研究为核心的跨学科组织机构如各类研究中心,而非以教学为核心的类似组织。斯坦福d. school,Berkeley Jacobs Institute,MIT Media Lab等只是极少数案例。
其次,大学对老师的考评主要以论文发表、项目经费、获奖和获得包括杰青、千人、院士等帽子为主。虽然有时也强调教学的重要性,但往往一笔带过。即使在斯坦福这样的名校,教授也只能以世界一流的研究加好的教学,而不是世界一流的教学加好的研究获得终身教职(tenure)。”
此外,开设项目制课程所花费的资源和时间成本也很大,有项目制学习经验的教师资源极为稀缺,学生“从被动接受到主动学习、从单科学习到交叉融合式学习、从死背硬记到活学活用以及项目全过程训练,学生的思维模式、价值观和世界观都要经历很大的改变”。
从全国来看,不少高校已经设立了机器人专业,但是否在本科阶段就设立机器人专业,这样的专业究竟包括哪些内容,如何设计培养方案还存在不少争议。“机器人行业太广了,它需要的知识和核心的内容是不一样的,每个学校应根据自己的特点,师资的特点,来设置课的内容。要穷尽所有的机器人课程内容,不可能的。”在论坛的讨论环节,西安交通大学智能机器人研究院院长梅雪松说。
南方科技大学系统设计与智能制造学院院长吴景深甚至认为,一些顶尖的创业人才也不一定是来自机器人专业,但在学习和创业过程中,磨练出了领军人物特有的素质。尽管不一定要设立机器人专业,但参加讨论的嘉宾都认为,人才培养还是要因材施教。
梅雪松介绍说,机器人行业有三种人才,一是工程师,二是需要探索机器人前沿核心技术和原理的研究性人才,三是善于发现市场痛点,将碎片化的资源整合起来做集成创新的创业型人才,每个学校要根据自己的特点来做。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机器人研究所名誉所长王田苗认同因材施教的说法:“有人就愿意做从0到1的工作,做发明,有人就愿意创造财富,另外一些人就愿意当工程师,我们容易把所有人按一个模子做。大学就要去挖掘学生,让他认识自己。”刻板的培养模式也影响到了顶尖人才的培养。这样的顶尖人才,可以是创业者,也可以是突破核心关键技术的优秀工程师和技术专家。在中美贸易摩擦的今天,顶尖人才显得尤其重要。
与芯片行业类似,国内的机器人产业在突破核心技术方面依然需要付出努力。中国的机器人企业很多处于中低端市场,高端机器人,如六轴以上多关节机器人主要由国外的品牌占领。减速机、伺服电机和控制器等机器人核心零部件,也多购自国外产品。面向未来的科研,机器人领域也在快速发展,在新材料和制造、仿生混生机器人、群体机器人、极端环境下工作的机器人、人工智能、脑机接口、医疗机器人等方面都存在着诸多的挑战。
跑赢未来,需要顶尖人才。
“这个顶尖的人才我们特别缺,主要原因是大学培养分的太细了,有些同学考上大学,却没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喜欢的事情。大学最重要的是一点就是开一扇门窗,让那些不愉快的人能够有一个机会实现自己,这可能比谁是机器人专业的更重要。”吴景深说。尽管从去年的下半年开始,机器人行业的热度有所下降,但没有人否认,未来,机器人依然是刚需。
清华大学教授杨燕绥等学者指出,2025年之前,中国将进入深度老龄社会,2035年之前,65岁以上的老人会达到20%,中国将进入超级老龄社会;中国的人口红利正在消失,“用工荒”显现,不少制造业企业已经在采用机器人,“无人工厂”、“无人仓库”已经不是什么新闻;自2013年以后,中国机器人稳居全球第一大市场,但中国制造业机器人密度仍低于发达国家水平,为美国的1/2,德国、日本的1/3,韩国的1/7。
需求就摆在那里,人才培养这至关重要的一环能否尽快跟上?依然是个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