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神经经济学家保罗·扎克（Paul Zak）走上TED演讲的舞台。他挥舞着一只注射器，里面装有绰号为“道德分子”的液体。接着，他将这种透明液体夸张地喷洒在空中。这种液体里含有催产素，我们已知它会激发孕妇分娩并产生母乳喂给婴儿。扎克向观众保证，催产素的作用远不止这些。他说，把催产素喷进鼻子里能让人更加信任他人，更能产生共情，因此更有道德感。
扎克因他在2005年发表的《自然》论文而闻名。这篇论文发现，在分享金钱的游戏中，往鼻子里喷了催产素的人会更加信任他人。接下来的实验表明，喷催产素可以让人更愿意向陌生人打开心扉，分享他们的痛苦故事。研究者认为，催产素有可能提升心智理论——我们理解他人有不同想法及意图的能力。自闭症患者通常被认为缺乏这一能力，而催产素研究能为这些患者提供希望。（这一系列研究仍在进行中。）
另一项研究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发现：催产素使人更加信任他人，尤其是当他人帮自己保管有着性幻想和性癖好的文件时。而且，正如扎克在TED演讲中声称的那样，你甚至不需要鼻腔喷雾剂。他说，你只需每天和另一个人拥抱8次，你的催产素水平就会提升，你会“更快乐，世界会变得更美好”。
然而，一项发表在《自然-通讯》（Nature Communications）上的研究强调，这种将催产素描绘成“拥抱激素”的理论太狭隘。该研究绘制出大脑内催产素受体所在的位置，由此产生的图谱表明，催产素在与食欲、奖赏体验、预期，以及社会关系相关的大脑区域活动。
“这个结果让我更清楚地认识到，催产素更像是一种调节激素（即帮助人体维持体内平衡的激素），它恰好影响了社会行为。”该研究的第一作者丹尼尔·昆塔纳（Daniel Quintana）说，“它试图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保持稳定。”
认为催产素是“拥抱激素”的迷思并未消失。你依然可以在网上看到这样的新文章，尤其是在情人节期间：“收到巧克力或鲜花会让催产素水平升高”“情侣一起创造艺术可以提升催产素水平（并可能让他们之间产生更多共情）”。
与许多科学故事一样，催产素研究的真实一面提醒我们，事实往往比刚出现时更微妙、更复杂。
催产素这些令人兴奋、充满希望的早期发现，恰好出现在心理学史上的一个关键点之前。2011年左右，许多心理学家开始意识到，心理学中的一些最常见的实验方法很容易产生假阳性。于是，许多科学家回头来更严格地测试教科书里的理论。许多测试未能产生当初的结果。这有时也被称为心理学的“可重复危机”，这次危机也发生在了催产素研究上。
当科学家们用新的被试重复催产素实验时，他们通常无法复现当初的结果。因此，研究人员更深入地审视了研究方法。一篇2015年的统计概述得出结论：“在关于催产素如何影响人类行为的报告中，大多数阳性结果都可能是假阳性。”
心理学领域似乎遭遇了统计效力不足（即被试人数太少），以及发表偏差——学术期刊往往更愿接受阳性结果，而阴性结果只能放在装文件的抽屉里无人问津。催产素作为 “道德分子”的依据，便是一堆只有初步结果的科学研究。
更多的怀疑接踵而至。研究人员意识到，他们用来喷催产素的鼻腔喷雾剂可能很难进入大脑。而且一些研究者发现，催产素甚至可能在负面社交情绪中发挥作用，如增加嫉妒感和幸灾乐祸的感觉。
麦吉尔大学的心理学家詹妮弗·巴茨（Jennifer Bartz）说：“对人际关系没有安全感的人——比如之前经历过消极的关系，或是极度担忧被他人抛弃的边缘型人格障碍，在他们身上，催产素（可能）会扩大那些对人际关系的恐惧和担忧。”
这些发现削弱了催产素是“拥抱激素”的假说。但是，更严格地研究催产素可以让我们更了解生物学、得出更适中的结论。
催产素是一种真正的激素，一种神经肽。它能影响所有动物的行为，尤其是哺乳动物，尤其是喜欢社交的哺乳动物。科学家们完全阻断橙腹草原田鼠（一种以一夫一妻制而闻名的啮齿动物）大脑中的催产素后，它们对自己的伴侣便失去兴趣。
催产素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动物的大脑。昆塔纳说：“如果你给未受孕的雌性大鼠施用催产素，它们会突然像鼠妈妈一样行动，开始把幼崽聚集到一起，然后筑巢，并做出其他的养育行为。”
尽管许多科学家对催产素在人际关系中的作用做出了重要声明，但他们并不真正了解它在人类中的作用。发表在《自然-通讯》上的论文表明，催产素的作用可能超出我们的想象。该研究提供了催产素受体和大脑活动之间关联的第一张全脑图谱。
在论文中，昆塔纳和他的合著者将两个数据集进行了匹配，绘制出催产素受体在大脑中的位置，并以此推断催产素可能在哪些行为中发挥作用。其中一个数据集来自尸体组织，这些大脑都是出于科学研究而捐赠的，科学家们已经绘制出它们的基因表达图谱。
昆塔纳使用该数据集找到了催产素受体基因被打开的位置。随后，他转向另一个含有14000个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研究的数据集，这些研究绘制了大脑中与不同心理状态或行为相关的区域。这两张图像能让昆塔纳不太完美地了解到，催产素受体与哪些心理状态和行为密切相关。
他表示，研究目前有很多成功的匹配，例如与获得金钱奖励、期待、社交关系相关的大脑区域。在行为方面，催产素似乎会让我们关注人际关系，但并不一定会引导我们对这些关系产生的情绪。
这项工作还需要更多的研究，好让科学家们更准确地定位催产素的生物机制。与许多生物学的发现一样，催产素的作用可能非常微妙且复杂。但我们的身体与大脑就是如此：微妙且复杂。而且，没有什么神奇物质能让一切都变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