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下了雨。狐狸睡醒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是空气里还是湿漉漉的。狐狸睡醒了，伸了个懒腰，又挠了挠耳朵。空气里带着各种新鲜的气味，狐狸用力吸气，再慢慢吐出来。狐狸用力晃晃头，觉得清醒了很多。
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狐狸仔细分辨了一下，觉得那应该是小熊猫。狐狸走出建筑，一滴水从空中掉下来，刚好掉到狐狸的脑门上。狐狸缩了缩脖子，甩甩头。
在晨曦里走来的的确是小熊猫。大尾巴微微翘起来，短腿轻快地跳着小步子，耳朵边还插着一朵蓝色的花。
“空气真好啊……”小熊猫远远地就感叹，“是不是？”
狐狸点点头，微笑着看着这位同伴。小熊猫身上的毛似乎也有点潮湿，有些地方微微有点打绺。耳朵边那朵蓝花正在盛开，衬着红色的毛皮。
“刚才看到了一大片牵牛花。”小熊猫走过来，笑嘻嘻地又拿出几朵，“吸一吸，甜的。”
狐狸接过一朵，翻来覆去地看。那花像是个一端放大的圆筒，头部是蓝色的，到了根部就慢慢变成白色。狐狸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下嘴。小熊猫在旁边做示范，拿了一朵花放在嘴里，用力吸了一下，发出湿润的嘶嘶的轻响。“像这样。甜的哦！”
狐狸点头，把舌头卷起来，裹住那朵花的根部，轻轻吸了一下。一点点甜味落在舌头上，又慢慢扩散开去。狐狸闭着眼睛尝了尝，那甜味和吃过的其他东西都不一样。
“早上出去散步的时候看到的，好大一片牵牛花哦。”小熊猫又递给他一朵，“只摘了几朵，没有多摘。要去看看吗？”
“好哇。”
小熊猫站起身，把一朵牵牛花插在狐狸的耳朵边。“走吧，在那边。”
狐狸顶着那朵花，和小熊猫一起走。天气有点雾蒙蒙的，湿润的空气流进狐狸的鼻子，让狐狸觉得很舒服。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一侧的天空已经亮起来了，另一侧还是深蓝的颜色。还有几颗明亮的星星不肯藏起来，远远地挂在深蓝色的那侧天空里。
有几只早起的鸟儿飞过，在空中和他们打招呼。小熊猫跳着和鸟儿们打招呼，头上的花掉了也没有感觉到。
走过长长的黑色的街道，小熊猫领着狐狸转了个方向。一片长长的矮墙出现在眼前，上面插着锈蚀不堪的栏杆。绿色的大叶子遮住了整面墙，中间点缀着蓝色的花，和小熊猫带回来的一模一样。狐狸仔细闻了闻，没有闻到香气。
“就在这里啦。”小熊猫停住脚步，“怎么样，很多吧？”
的确是很多。以狐狸的眼力，根本看不到尽头。“哇哦。”狐狸说。
“这种花会在早上开放，到了中午就看不到了。”小熊猫走近了一点，在牵牛花下伸出舌头，轻轻扒拉了一下那朵花。一滴水滚落下来，落进小熊猫的嘴里。小熊猫闭着眼睛尝了尝，长长出了口气。
“这种花叫牵牛花？”狐狸仔细打量着蓝色的花和被雨水洗得青翠欲滴的大叶子。每一片叶子都比狐狸的耳朵还大。
“嗯……”小熊猫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应该是叫圆叶牵牛才对。”
“是吗……”
“因为还有牵牛、裂叶牵牛啊。”小熊猫又去找了一朵花，踮着脚把花瓣上的水珠弹进嘴里。“其他都差不多啦，就是叶子不大一样。裂叶牵牛的叶子，长得像……像……嗯，像是有三只脚趾的脚印。像这种，它的叶子不是裂开的，就叫圆叶牵牛啦。”
狐狸低头看看。在硬硬的街道上看不到脚印，不过他大概能想象出来。他又抬头看见圆叶牵牛的叶子，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名不副实。叶子明明不是圆形的嘛……
“不过我只也看到过圆叶牵牛。”小熊猫又换了一朵花去喝水，“另外两种只是听说过名字，不过没见过。”
狐狸点点头，想起一只大雁。那只大雁曾经告诉他，要找到快乐，先要知道快乐是什么。
“以前我遇到过一只大雁的。”狐狸还没有意识到之前，这句话就已经脱口而出。“他说，名字重要，又不重要。”
“哦？”小熊猫转身面向狐狸，蹲坐下来。
“嗯……”狐狸挠挠耳朵，有点不好意思。“那是挺早以前的事情了，要不是你说起来，我都记不得了呢。”
“哦。”
“他说，就算知道了名字，也不代表你了解了它。”狐狸回忆着，“当时我们聊的可能是狐莓。”
小熊猫点头。
“他说，如果知道了它是什么样子，叶子是什么样子，花是什么样子，小时候是什么样子，长大了是什么样子，才会了解它。”狐狸慢慢说，“说只有这样，知道名字才有意义。否则，只知道名字是没有意义的。”
小熊猫歪着头想了想，又眨了眨眼睛。
“后来我想了一阵子，也没有想得很明白。”狐狸说，“我知道名字是很重要的啦……”
“嗯。”小熊猫又点头。“是的。不过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呀。”
狐狸望着小熊猫。
“如果只知道一个名字，而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子，这的确是没有什么用的。”小熊猫挥了挥手，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都包括进来。“有了名字，我们才知道该怎么叫一样东西。总不能总是‘这个’‘那个’地乱叫吧？”
这次轮到狐狸点头了。
“要是你不知道每个东西是什么样子的，那么就算知道名字，也还是不知道。”小熊猫说，“在这种时候，名字就没什么用了。”
狐狸继续点头。
“所以只有名字是不够的，要把这个名字和什么东西连接起来才行。有了名字，在谈话的双方都知道这种东西的时候，只要说起名字就够了。名字在这时候就代表了那个东西。要不然谈话就会变得很费劲的吧。”
狐狸想了想。
“比方说，你看头顶上那个蓝蓝的、上面还飘着白色的东西的那个东西……要是都这么说话的话，会累坏的吧。”小熊猫掰着手指头，“而且可能还要解释什么是蓝蓝的，什么是白色……这就更麻烦了呀。”
“有了名字以后，我们知道只要说‘你看天空’，就好了，对吧。”狐狸跟上了小熊猫的思路。
“嗯是的呀。”小熊猫点头，“说到底，名字是会让我们说话的时候更方便的东西。但是如果有对方不知道这种东西，那就算扔出很多名字来，也没有什么用的……比方说，假设你以前不知道圆叶牵牛，那我跟你说那边有一大片圆叶牵牛，你也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对不对？”
“嗯。”狐狸点头，“我的确是刚才才听说的。”
“所以我觉得，名字其实是一种代替了某个东西的说法。”小熊猫笑起来，“不过这样也很危险呢。”
狐狸微微皱了皱眉头。
“因为名字很方便，所以我们容易以为知道了名字就知道了一切。”小熊猫说，“但是其实远远不是这样嘛。世界上的东西这么多，有名字的东西这么多，我们又能真正了解多少呢。”
狐狸转过头去，看爬了满满一墙的圆叶牵牛。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只是看到了花和叶子，没有注意到那毛绒绒的、沿着铁栏杆攀援而上的花茎。他明白自己不知道牵牛的根是什么样子，也知道自己不知道这些植物是怎么从小小一粒种子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除了能看见的这些，他其实对这种植物一无所知。
“当然，更不要提那些并不实际存在的名字了。”小熊猫说，“比方说幸福、快乐什么的。那又是什么，谁能说得清楚呢？”
狐狸点点头，想起大雁也说过类似的话。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以为自己知道了但其实不知道’的情况发生嘛。”小熊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又去找牵牛花，“那么多误会就是这么来的呀。”
狐狸微微愣了愣，想起以前的自己。
“不过我还是相信，只要一直说下去，总是会能相互理解的。”小熊猫把水滴弹进嘴里，幸福地眯起了眼睛，“慢慢说，一直说，最后总是会明白的吧。”
狐狸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反正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的，谁和谁都不能相互理解。”小熊猫沿着墙蹦跳着去找更多的牵牛花，“不过只要肯花时间、肯慢慢说慢慢听，总还是能稍微了解一些的吧。”
狐狸低头想了一会儿，跟着小熊猫的步子走了起来，向远处依然盛开的牵牛花走去。
天空的深蓝色已经褪尽了，一轮红红的太阳在天边探出了头。
“嗯……”狐狸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