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彭桓武先生是两弹一星元勋、中国当代物理的主要领导者之一。1941年,彭先生在流亡英国爱丁堡的玻恩指导下获得博士学位后,来到爱尔兰的都柏林高等研究院,担任助理教授,成为海特勒和薛定谔的同事,直到1947年返回中国。
美国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物理学系有一位物理学界的名人,法国人Cécile DeWitt-Morette教授,研究引力、量子力学路径积分和数学物理。
Cécile生于1922年,是诺曼底人,在当地的卡昂大学毕业后,去巴黎大学读硕士。1944年6月6日,盟军登陆诺曼底那天,作了非常疯狂的轰炸,Cécile的祖母、母亲和妹妹都被炸死。Cécile幸免遇难,因为她正在巴黎参加量子力学考试,而去巴黎前,人们还劝她不要去,因为火车可能被炸。
1946年,Cécile作为巴黎大学约里奥·居里名下的学生,被送到都柏林高等研究院。在都柏林的两年半使得Cécile开始喜欢和理解物理。她名义上的导师是所长海特勒,博士学位仍然由巴黎大学授予。但是给她具体指导的是彭桓武。她在彭先生的指导下开始了理论物理研究,与彭先生合作完成了两篇论文。
之后Cécile去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做博士后。在普林斯顿,后来成为著名理论物理学家的Bryce DeWitt向她求婚,起初她以他不是法国人而拒绝,后来答应,但以协助创立Les Houches暑期学校为条件。这个暑期学校开始于1951年,后成为重要的学术交流阵地。后来Cécile又促成工业家Léon Motchane模仿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创立了法国的高等科学研究院。
2005年,《物理》杂志第5期刊出“彭桓武90华诞专题”,其中Cécile的文章回忆了她和彭先生的这段经历,并附有几张照片,包括一张她和彭先生的亲密合影。
笔者2010至2011年在得克萨斯大学物理系作访问研究。在此之前我已知道Cécile的一些故事,以及彭先生和她的师生关系,也看到过她和彭先生的合影。由于彭先生在中国物理学史和国防科技发展中的地位,他的经历是值得关注的。因此2010年12月10日,我在Cécile办公室和她聊起了彭先生。
Cécile找出几本书刊给我看。一本是彭先生的论文集,一本是彭先生的诗和散文,一本是上面提到的《物理》杂志2005年第5期。因为她不懂中文,每拿一本书,就问我:“这是什么?”下面是Cécile与我关于彭先生的主要对话。
Cécile:彭帮助我很多。
施郁:那是您物理生涯的开始。
Cécile:是的。
施郁:后来彭回中国了。
Cécile:是的,彭还要我一起去,但是不能保证我好的生活,不能保证……
施郁: 自由地来回旅行?
Cécile:是的。
施郁:他自己回去了。
Cécile:是的。他对这点毫无问题。虽然我伤心、我失去了他,但是我钦佩他回国。
施郁:你们本来要结婚的?
Cécile:是的,他求婚了。
施郁:我理解,这是个难事。
Cécile:是的,我不知道如果我去了中国怎么办。
施郁:是,也许旅行不太方便。那一代中国科学家的民族责任心很强。
Cécile:是的,我钦佩。他知道中国在发生着什么,他想成为其中一部分。
施郁:他确实为中国作出很大贡献。有一位也和玻恩合作过的黄教授带了位英国太太回到中国。
Cécile:她留在了中国?
施郁:是的。
Cécile:我和彭的儿媳有联系。
施郁:彭去世后,您去过中国。
Cécile:是的。
离开Cécile办公室之前,我们合影一张。作者与Cécile DeWitt-Morette教授在她的办公室。
我回到自己办公室后,打开彭先生论文集,见到扉页上彭先生用法文写着:"En souvenir de Dublin, H. W. Peng, 1985. 10." 我当时记下了我和Cécile的主要交谈内容。但考虑到隐私问题,除了和同事郝柏林老师提过,没有和别人谈过此事。郝老师对我表示支持,并提到他们以前曾经将上面提到的那张合影给彭先生看,彭先生说:“没想到,我当年还那么浪漫过。”
以上是我离开奥斯汀后写的短文,是2015年10月10日的版本。当时最后还有一段“本文初稿写好后迟迟未公开。现在考虑到这对于彭先生来说是件重要的事,在征得Cécile的同意后,发表此文。”但是事实上并没有发表。在这份文稿诞生之前,我和Cécile有过几次电邮交流。
2014年1月21日,我写信给Cécile:“考虑到彭教授是中国物理的重要人物,而您是国际知名物理学家,我能否在中文杂志《物理》(类似《今日物理》或《物理世界》,您曾经在该刊发表过一篇英文文章)发表一篇小文章?在我们的交谈中,您提到,当他回中国时,您为失去他而伤心,但是您钦佩他回去,而且他向您求婚了。您介意吗?”
2014年1月28日,Cécile回复我:“谢谢您的来信。
当且仅当我看过英文翻译后,我将同意发表在中文《物理》上发表一篇短文。如果我没有看过,我不能同意发表。彭没有特别地求婚。要理解我与彭的关系,需要理解我们各自文化的背景:40年代都柏林的一个年轻中国男人,40年代都柏林的一个年轻法国女人。我们出于爱和尊重而走了不同的道路,但是我们没有讨论我们的关系或者感受。如果您发给我您文章草稿,我将就我们的关系加几句话,同时仍然尊重我和彭的隐私。
遗憾的是,没有彭的话。您有彭的孙女的地址吗?几年前,她给我打过电话,而且还在电话上给我拉了小提琴。我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当天,我立即回复Cécile:“我会仔细考虑,给您发个准确的英文翻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到时候请您提出修改意见。我将通过与彭熟悉的物理学家,为您找到彭的孙女的地址和电话。”我立即请郝柏林老师帮忙“找到彭先生孙女的地址/电话”。通过郝炘女士的帮助,我第二天就收到了彭先生儿媳罗立女士的来信,并将之转给Cécile。但是我没有收到Cécile进一步的回信。
2015年10月10日,我将上面的文稿翻译成英文,发给Cécile,邮件中写道:“我写了一篇短文,但是后来放在一边,因为觉得这是一件私人事情。但是今年彭百年诞辰,也许可以发表,如果需要,可以再做点修改。这可以给读者一个历史感。所以我将它翻译成英文发给您。这只是草稿。您能否看一下,有何意见?
”我当天也发了一份中文文稿给郝柏林老师,郝老师回信鼓励,并告诉我当天上午在北京西山应物会议中心举行了“彭桓武科学精神座谈会”。但是我一直没有收到Cécile的回信。
Cecile2014年1月28日邮件里的说法,以及她没有回复我2015年10月10日附有文稿的邮件,让我感觉她对于公开此事很犹疑。所以我就一直没有公开此文此事。
去年我在关于费曼的文章里写道:“(1948年)秋天的一个周末,戴森带着莫雷塔(Cécile Morette;刚从爱尔兰博士毕业,在那里跟随彭桓武做研究)回康奈尔访问费曼”。
2017年Cécile去世。文献[1]的作者Feder在《今日物理》发表了一个“照片故事”,里面提到,Cécile曾经以与后来第一次拒绝Bryce Dewitt求婚同样的理由拒绝彭桓武。
在该刊最近一期,Cécile的女儿Nicolette发表了读者来信,纠正了Feder的说法,其中写道:“她很爱她,本来要与他结婚,但是当时是1940年代后期,他要回内战中的中国。他离开时,给了她去香港的单程票,告诉她,他将从那里接她去中国。在我2003年给她录制的采访中,她说:‘我退缩了。坦率地说,我觉得我一个不会说当地语言的人,在一个混乱的国家里,会是一个问题。而且我担心再也不能回到法国。
’”“他回到中国后,他们继续通信,直到1950年。Chris最近发现了他的信,信中展现了一个慷慨、睿智、继续爱着她的人,希望她接受他的求婚,但是他知道这对于她是困难的。她保留着他的信,也说明她对他的感情深度。1982年,她作为美国科学代表团成员访问中国,当她自都柏林之后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们之间还有某种‘特别’。”
Nicolette还回忆了2004年带Cécile访问中国。可见关于Cécile未与彭桓武结婚的理由,与2010年Cécile和我的交谈是一致的。
Cécile的奥斯汀同事牛谦教授说,她去世前一年的11月,告诉牛教授,“彭曾是她的love”。
因此,我不必再将Cécile 2010年告诉我的她和彭先生的经历作为个人隐私而保留了。毕竟这段往事能够让我们加深理解彭先生的名言:“回国不需要理由,不回国才需要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