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栀子花开的季节,和学生们的毕业时间重叠,再加上曾经有一首流行歌曲推波助澜——会唱《栀子花开》的同学们请举手,然后自爆一下年龄——栀子花曾经作为“毕业花”而风靡,也算是一位过气网红了。栀子(Gardenia jasminoides)成为名噪一时的流行花卉,总有些莫名其妙的缘由。近的是《栀子花开》,远的嘛,则是因为一位大美女。
五代十国时的后蜀主孟昶[chǎng],有两项增加自身修养、提高审美能力的小爱好:一是爱好奇花异草,二是爱好美女佳人。孟昶最为宠爱的美人要数“花蕊夫人”,世传此女生得雪肤花貌,故号作“花蕊”——只是后来后蜀亡了国,她被宋太祖赵匡胤收纳。至于收集奇花异草呢,由于在蜀地尽人皆知,所以孟昶总能间或遇上进献花苗或种子的奇人。
比如青城山的知名道士申天师,献来了两粒种子,号称“红栀子种”,说是入山访道,仙人所赐,自己不敢留,所以送来了。孟昶挺高兴,仙花出现,乃国家祥瑞啊。申天师得了赏赐,全部散予民间穷苦百姓,便入山修道去了,这所谓的“红栀子”就被种下,由专人养护。后来开了新花,确然是栀子花的模样,香气袭人,最受蜀主喜爱。孟昶一高兴,命令宫人把这栀子花的图案,画在团扇上,绣在衣服上,更以绢素鹅毛为材料,按花形制作为首饰。
后人有诗道此事曰:“红栀子花种自仙岩,点缀钗梁绿鬐衔。香似宫梅兼有色,画宜团扇绣宜衫。”花蕊夫人也爱这栀子花,她说,这花可和牡丹并论呀!宫中之事,半真半假地传到民间,可就添油加醋起来。老百姓只听说蜀主得了“红栀子花”,花蕊夫人十分喜爱,却不知道何等模样,凭借想象,就把白色的栀子花传说成了鲜红色,也制作团扇、衣服、首饰之类,一时间蜀中无论男女,都以身上带有红色栀子花图案为荣。
“红栀子”直到花落结果,才显出“红”的本意——栀子果实多为橙黄色,少有极红,这两枚种子栽种出的红栀子,果实红色,以此为染料可染出赭红色。后蜀文人景焕撰写《野人闲话》一书,记有其事。民间流言的生命力不能小觑[qù],直到民国时《宋代宫闱史》一书中,仍将花蕊夫人赞许的“红栀子”,写作开花鲜红色。
但也是由此之故,蜀地观赏、栽种栀子花之风,从之前的不温不火,变成风靡一时,民间对于栀子的喜爱,也一直流传至今。是幽香还是熏人一个大跟头在唐朝时,人们就早已知晓了栀子花的香。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之中写道:“诸花少六出者,唯栀子花六出。陶贞白言,栀子剪花六出,刻房七道,其香甚。相传西域薝[zhān]蔔[bó]花也。
”“薝蔔”一词出自佛经,是梵文“Campaka”的音译,泰戈尔有一篇《金色花》,选入中学语文课本,这个“金色花”就是“Campaka”。到底栀子是不是“薝蔔”,自古以来的博物学家多有不同的见解,也有人认为薝蔔是木兰科的黄兰(Michelia champaca)。蜀地栽种、观赏栀子的风俗由来已久,刘禹锡在此地也见了不少栀子花,给他的好友令狐楚的唱和之作中,刘禹锡写道:“蜀国花已尽,越桃今已开。
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且赏同心处,那忧别叶催。佳人如拟咏,何必待寒梅。”诗中所谓的“越桃”就是栀子,洁白的颜色,加上沁人心脾的幽香,这两点都可供玩赏吟诵。然而栀子花虽有香气,却生在南国,耐不住北地风寒。到了宋朝,士大夫们对于植物的“风骨”尤其看重,香味是加分项,弱鸡则是减分项,如果能像梅花一样,又洁白,又清香,又耐寒,那才是最好的。
栀子就吃了亏,因着怕冷,风骨不太行,再加上栀子花初开是白色,开到后期渐渐变成黄色,也不是特别坚贞如一,所以在南宋张翊的《花经》中,只能名列“三品七命”。而且关于栀子花到底是幽香,还是惹人嫌弃的浓香,也历来为人争论不休。明朝人王世懋在《花疏》里头说:“栀子,佛经名薝蔔,单瓣者六出,其子可入药入染。重瓣者花大而白,差可观,香气殊不雅,以佛所重,存之。
”这里受了嫌弃的重瓣栀子,正是在明朝时渐渐兴起的品种。如今重瓣栀子的中文名叫“白蟾”,花市上常见贩卖,反而单瓣的栀子较少见出售。至于气味嘛,大约各有所好吧。汪曾祺写道,如果栀子花会说话,它对那些差评的回答一定是:“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毕竟,此花香得如此浓郁,性情应该也不是一般的直爽。
不是白花吗,怎么又黄了《史记·货殖列传》中言道:“若千亩卮[zhī]茜[qiàn],千畦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意思是说,如果一个人拥有大片的栀子田,就会很富裕。栀子自古以来就是重要的经济作物,果实可以用来染色,在两晋之前,是最为重要的黄色染料。主要用于染色的物质,是栀子果实中的“栀子黄色素”。
由于这种色素可溶于水,因此古人将栀子果实用冷水浸泡,而后再煮沸,所得的液体可直接用于染黄,不但可染衣物,也可以染器具。只可惜,栀子染色一来颜色较为暗淡,二来比较容易褪色,所以在汉代以后,渐渐为其他的天然染料(比如槐黄)所取代。不过,“栀黄”这个颜色还是一直流传了下来,并成了文人笔下的一种修辞选择,用来表示面容憔悴。
比如陆游《病中戏咏》中有诗句说,“雪白纷残鬓,栀黄染病颜”,人的脸色呈现栀子黄,不是什么好事,行将就木了。挽诗里间或可见“栀黄”,读起来特别沉痛。至于“栀黄”到底是什么颜色呢?唐朝韩偓[wò]有首诗里这么说:“鹅儿唼[shà]啑[dié]栀黄觜[zuǐ],凤子轻盈腻粉腰。”小鹅雏的嘴,和栀子染黄的颜色相近。我们想象一下迪士尼故事里唐老鸭的三个侄子,应该差不多可以领会了。
对了,顺便说一句,如今倒是有不少用栀子染色的方法,比古时更便捷,特别是采用媒染法之后,颜色也可以持久保存。在文艺青年们喜爱的“草木染”中,栀子再度扬眉吐气,也算是古法翻新,属于文化自信的一种体现。栀子的果实不仅能为人所用,还是栀子得名的缘由。李时珍说:“卮,酒器也。卮子象之,故名,俗作栀。”也就是栀子的果实像酒器“卮”——按今人考证,卮可能起源于樽,主要具有筒形腹、单形环纽盖的特征。
看文物的图片,我十分艰难地姑且认为,所谓栀子果实像“卮”,理解起来需要富有充足的想象力和包容心。怎样得到一株栀子你可以不喜欢栀子花的香气,但不能忽视入夏时分挑着小筐沿街贩售新鲜栀子花的小贩。好几年前我在夏日里去上海出差,黄昏时分,偶遇这样一位小贩,他的货品有重瓣栀子和重瓣茉莉(Jasminum sambac)。在湿热而略显幽暗的小巷子里,两种香气混合在一起,勾人食欲。
其实除了看花,古时文人对栀子的爱,确实也体现在饮食上。宋人林洪在《山家清供》里记载了“薝蔔煎”,采大朵的栀子花,用开水焯过,稍晾干,蘸上用甘草水调制的稀浆,之后入油煎熟。明人高濂[lián]在《遵生八笺[jiān]》里,也有一则大同小异的吃法,不是裹甘草浆,而是裹上加了糖盐的面糊油炸。
高濂还记载了更麻烦的吃法:采半开的栀子花,用矾[fán]水焯过,加入细葱丝、大小茴香、花椒、红曲,与黄米饭一同捣烂,放盐拌匀,腌上半日之后食用。为了看和吃,古人栽种栀子花也费了一番心思。若要大量种植,可以采用水培——芒种节气时最宜这样栽种,把略腐朽的木板钻出孔洞,在洞里塞上泥巴,剪栀子的枝条插在洞中泥内,之后把木板放在水面上漂浮,于是剪下的枝条就会在水面以下渐渐生根。待到新根撑破木板。
等到梅雨时节,再将生了根的小苗栽入肥土中。直到如今,民间也常用类似的方法来繁殖栀子。在原产地栀子就像寻常的山间野花,皮实耐活,但若是移到其他地区,就可能变成“娇气”、“精贵”的花卉。比如在北京,我一直听说栀子不好养,家里以前也种过重瓣品种,很快呜呼哀哉了。由于栀子喜酸性土,当初还专门找了硫酸亚铁来浇灌,依旧不得其法。后来一位养花经验丰富的大爷告诉我,在北京种栀子,就一条:不能浇自来水!
北方水质偏硬,会影响栀子叶绿素的合成,叶片会表现出缺乏叶绿素的病症,比如老叶的叶脉失去绿色而呈黄绿斑,叶尖、叶缘失去绿色而坏死,新叶明显偏黄色等。“浇雨水或者纯净水就管用!”按照老大爷的教导,我试了试,果然偏方治大病。再加上适当施以喜酸植物的肥料,去年春天的两株栀子苗,夏季竟然开了几朵花。此外,栀子偏爱湿度高,通风良好,光照充足的环境,但要注意避免暴晒。
祝愿各位花友的栀子都茁壮成长,香得人头晕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