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似雨,科学如云

作者: 陈晓雪

来源: 商周专栏

发布日期: 2019-06-10

本文通过一位生物技术行业从业者的回忆与对话,探讨了中国生物技术行业的发展历程、现状及未来的挑战与机遇。对话中涉及了生物技术的不同产品类型、市场竞争、人才流动以及中德生物技术行业的差距等话题,展现了行业内外的不同观点和思考。

城是个小地方,我要去B地了。”坐在我对面的梁说。“我指的不是城市大小,而是在生物技术行业的地位。”看到我有些不解的眼神,他补充了一句。说完他点上了一支烟,吸烟的姿势也还和二十年前一样。

1995年我大学毕业,没有考上研究生,去了位于C城的D公司工作。我之所以去那里,一方面是没有多少选择,另一方面也多少是因为它当时在行业里的名气。创建于1985年的D公司,是中国生物工程领域最早的合资企业。

“那C城呢?”我微笑着问。“C城,那就更不用提了,要不然D公司能无法继续运行吗,要不然那么多的公司同事,包括你,会争先恐后地从C城逃跑!”他回答说,吐出来的烟雾让饭馆小小的包间有了烟味。还好,朝街的窗户半开着。

进了D公司,我被分配在一个试剂生产部门,梁就是那个部门的经理,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我那不叫逃跑,是去求学。你们后来才是一个个逃跑了呢!”我笑着说。“我是离开得算是很晚的了,现在看来,更早一点出来的话,会更好。”他说。

1999年,我终于考上了研究生,于是从C城去了北京。其实那时公司只是遇到了点资金上的麻烦,谈不上衰落。等到进入了新世纪,D公司才明显一年不如一年,同事也就一个个离开了。梁并不是个太有野心的人,直到公司没有继续运行的希望后才在2008年跳槽到了A城。

“但你现在也不错啊!在一个几百号人的高科技公司当着主管技术的副总,开着宝马车,而且在A城有两套房。”我半开玩笑地说。“我这也叫不错?他们早离开的,基本上去了北上广深,而且因为去得早,大都有了两套房子。北上广深的两套房,哪一个都过千万了。”梁说。

看到我没有说话,他接着说:“其实也都是拿工资的,并不算有钱,只是赶在房价疯涨起来之前买了房子而已。我们有个老乡是在这里开出租的,在A城一次都买了两套房子,我想他的资产可能都比在德国的你多吧!”

“还真的,不用说A城两套房子了,就是一套也比我在德国的房子值钱。”我笑着回答说。这是一个川菜馆,但麻婆豆腐和水煮鱼片做得都不好。好在我们都不太在意这些,对于20年没见面的我们来说,聊天才是主角。

“我记得你是90年硕士毕业,你毕业那会儿,去大学过两三年就可能评上副教授,怎么没去高校,反而去了D公司呢?”我问。“当时的高校教授太穷了,每个月就几百块钱工资,我的导师都快退休了日子还过得紧巴巴的。所以我那时候就下定决心不去高校,不去教书。也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想的,1990年和我一起进D公司的有好几个研究生。D公司那时候的收入,你是知道的,比一般大学教授可是高出好多。”他说。

自1990年从硕士毕业算起,梁在生物技术这一行业工作了30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见证和参与了这个时代。“你在这行干了30年,略小于我们国家这一行业的历史。你说说看,生物技术过去几十年发展得怎么样?”我问。他吸着烟,看着我,说:“这是个好问题,也是个大问题,很难一下说清楚。

我的确从业了30年,而且还在企业不同的岗位上待过,但一个人所能做的事情其实很有限,比如我就只熟悉分子生物学产品和体外诊断试剂产品,因为这是我的本行。但其它领域,我也就和外行差不多了。”

“你谦虚了,还是给我这个真正的外行普及普及吧!”我有点不依不饶。“真的很难一下说清楚,生物技术行业虽然说起来只是一个行业,但里面的东西其实还是挺多。”梁说。“没关系,那就慢慢说,今天晚上我们有时间。”我说。

“好吧,对你讲起来会相对容易一些。因为其实你也没有离开这行,只是不再做产品研发。生物技术行业要赚钱,主要靠的两个方面:产品和服务。”在又点上了一支烟后,梁打开了话题。“产品好理解,也是这一行业的最初的形式。从产品的发展的角度上来说,基本上可以分为四大类:科研用的产品、疾病诊断产品、疾病预防产品、疾病治疗产品。”

“请细说一点。”我来了兴趣。“还是拿我们都熟悉的D公司来说吧,八十年代中期成立的D公司算是我国的生物工程技术行业的先驱之一了。你知道,D公司起家的产品是实验室里用的一些分子生物学产品。”说到这里他弹了弹烟灰,然后继续说:“分子生物学产品给D公司带来了声誉,让D公司在当时的科研人员里有了很高的知名度,但这并不能让D公司获得多少利润,因为D公司的这类产品也就只有一个百万元级别的市场。”

看到我点着头,他接着说:“真正给D公司带来丰厚利润的是诊断试剂产品,从九十年代初开始,D公司开始生产和销售用来做诊断用的酶联免疫试剂盒和PCR基因诊断试剂盒。作为中国的第一批做诊断试剂的生物技术公司之一,D公司当年诊断试剂的销售额就已经是千万级别的,远远高出了分子生物学产品。”

听到这里,我说:“对,这是我熟悉的两类产品,那另外两类呢?”“另外两类就是疾病预防产品(比如疫苗)和疾病治疗产品(比如生物药物)了。这两类产品市场更大,利润也更高,但不是谁都可以做的。”梁回答说。“为什么呢?”我问。

“为什么?疫苗,你普通公司能做么?因为涉及到疾病的预防,是要接种到人身上的,可不像体外诊断试剂那样简单。

疫苗的生产是要接受严格控制的,九十年代以前都是由国有的几家生物制品所专门生产,之后才有几家公司获得了生产疫苗的资格。”梁说到这里提高了一点声音。“疾病治疗的生物药物呢?为什么这也不是谁都可以做的?”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有点心虚。“道理基本上和疫苗差不多,因为需要严格的国家监控,另外就是药物的开发投入很大、研发周期很长。另外和疫苗相比,生物药物的科技含量会更高一些。

作为疾病治疗的生物药物,研发、临床试验和产品注册所需要的投入太大,所以对企业来说是具有很大风险的。而且不管你前期投入多少,最后能拿到药监局的批准才算成功。虽然这一类产品的研发在我国上世纪也已经开始了,第一个拿到批文的产品却还是在2000年后。而且拿到了生物药物批文的企业和产品很少,这里面有多个原因,包括人才、技术、巨量资金投入等。

但一切在2012年后开始加速,一方面国家给了积极的政策,另一方面大量的留学人才回国创办了公司,还有就是资本市场越来越成熟……”

“这种繁荣对你的未来有影响吗?”我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我老了,没能力跟上生物药品的研发,所以一直待在诊断试剂产品的领域里。中国生物药品的研发,要靠那些新一代的回国留学人才,尤其是最近几年回来创业的人才。不过他们也不会容易,充满了竞争。”梁有些感叹地说。

服务员端来了一个凉皮,上面撒有一层红辣椒末。“这个凉皮不错,辣得刺激。”在尝了一口后,梁说。梁是河南人,一层撒在凉皮上的红辣椒让他觉得过瘾。我这个江西人夹起一点辣椒尝了尝,只觉得淡然无味。“上面说的是产品,那服务呢?”我问。“服务简单,就是把实验室和医院里自己做不了或不愿意的实验业务包下来,对客户来说就是外包。”梁说。

看着我不说话,梁继续说:“你是做研究的应该知道,有些实验你们自己是很难做的,比如大规模测序、各种组学的实验,你们会把这些实验交给公司。不仅是做研究的,就是医院里的检验项目,有些业务也都外包了,交给专业的检验公司。”

“这些服务的业务好做么?”我问。“当然赚钱!虽然二十年前可能几乎没有什么业务,但现在经济发展起来了,国家对科研和医疗卫生行业的投入也多了,这种服务就有了直线式的增长。”梁说。

虽然凉皮对他来说有点辣,但他的筷子不断地伸到盘子里。最后上来的是清炒空心菜,做得还好,而且还是个素菜,所以不一会盘子就见底了。“好了,我们撤吧,去我宾馆的房间里喝茶。那里可以看到很好的夜景。”我提议,然后起身。我住的宾馆八楼的房间朝向公园,晚上的夜景的确不错,房间里还有一套简单的功夫茶具,是个喝茶的好所在。

茶叶是大红袍,来自武夷山的岩茶,是梁从公文包里拿出来的。洗过一道后,第二道茶汤橙红香甜。我一边泡茶,一边打开了话题:“对了,你上次去德国感觉怎么样?玩得高兴吗?”去年年底,梁去过科隆参加了一个生物技术行业的展览会,去之前也微信告知过我。只是因为离我所在的城市还挺远,所以那次我们没有在德国见面。

“不怎么样,不喜欢德国的饮食,只能喝牛奶吃面包,那几天都快受不了了。幸好我没有像你一样出国。”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把窗户打开,然后点上了一支烟。“总共待了不到一个星期,其中只有不到两天游玩的时间,也就去附近的法兰克福逛了逛。其余的时间都花在展会上。”他补充说:“在展会上我认真地看过德国的生物技术企业,和我们的还真的很不相同。”

“主要区别在哪里?”我问。“德国的企业不求全,但求精。

你看我们的企业,就拿我熟悉的诊断试剂这一行来说吧。在方法学上,我们的很多小企业都很全,从酶免、胶体金、荧光到化学发光。但人家德国的企业就不一样,一些德国的小企业就集中做一种技术,把一项技术做到世界的行业领先。就是一些德国的大公司,比如大家都知道的欧蒙(Euroimmune),它在方法学上也不复杂,并不是像我们一样什么都有。”说到本行,梁又开始滔滔不绝。

对于已经离开企业20年的我来说,只有在那里点头,于是问了一个泛泛的问题:“你觉得中国和发达国家的生物技术行业差距有多大?”“很大,不过虽然这种差距一直都是很大,这种差距在以前和现在还是有些不同。”梁说。“怎么说?”我好奇地问。“这么说吧,二三十年前,那种差距是让你觉得无法弥补的,让你做梦都想不到能追上发达国家。而现在,这种差距虽然依然很大,但你能看到追上他们的希望,虽然会很艰难。”梁回答说。

“为什么呢?”我问。“以前,无论是在理念、技术和资金上,我们都是跟在人家后面,而且离得还挺远。更重要的是,那时候我们的人才资源比人家也差距太大。那时候我们有个硕士毕业生去了公司都觉得稀罕,更不用说博士。而现在,很多海归都回国创业了,而且在技术上我们和发达国家的差距大大地缩小了。现在的差距主要是在理念和资本上,但这些在不久的将来都是可以弥补的。”他回答说。

“那依你看需要多久呢?”我有点好奇地问。“这就难说了,主要看我们这一行的同事们是否能踏踏实实地静下心来去做事。现在大多数公司都想着融资圈钱、想着上市,想着走捷径。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需要的是踏踏实实能把事情做好的人和企业。”他弹了弹烟灰,说。

窗外,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近处绿色的公园成了黑乎乎的一片,原本枯燥无味的柏油公路却成了亮点。

远处高楼里无数窗户里的灯光星星点点,高架桥上的BRT车道像在半空中画出的一条白色亮线,偶尔一辆带着绿色灯光的BRT巴士驶过,又成了一道移动的风景。在沉默了一会后,梁说:“其中有个德国企业我很感兴趣,做基因诊断一体机的。客户只要把血样放进去,然后整个核酸提取、PCR扩增、基因诊断的过程都是自动化的,等着拿结果就行。这就是医院客户想要的东西,简单明了。”

然后他接着说:“我的英语不太好,德语就更不会,要不请你帮忙联系一下这家公司,看看能否以技术引进的方式和这个公司进行合作。”

“啊!这就是你今晚请我吃晚饭的理由吧!”我开起了玩笑。“得了,这里是A城,我的地盘,你难得到A城来,请你吃一顿饭还不应该啊!”他说。“唉,一晃都20年了,现在见到以前D公司的同事,觉得都和亲人一样。你还记得虹吗,原来质检部的经理,当年因为产品质量的问题没少和我闹不愉快。

几个月前她来A城旅游,我请她吃饭,聊天时的氛围就像兄弟姐妹一样。只有她和少数几个同事留在了C城,五十岁刚出头就退休了。上次我建议她回去一定要再找个工作,人早退休没有什么好处。后来她真的又去找了份工作……”说这句话的时候,梁躺在沙发上吸着烟,像是进入了遐想。

谈起了原来D公司的同事,我趁机问:“网上有一种说法,说D公司是中国生物工程技术行业里的黄埔军校,你怎么看?”“说这句话的肯定是原D公司人吧!

夸张了,而且有些井底之蛙了。D公司就是在当年鼎盛时期,也不过是在分子生物学产品和体外诊断试剂方面领先,至于疫苗和生物药物领域就根本就够不着。不过话也要说回来,当年D公司的生产研发中心和全国各地的八个销售公司的确培养出了不少人才。当年D公司的骨干人员现在很多是生物技术企业的高层管理人员,也有人当上了企业的老板。这说明D公司那时候的工作氛围还是不错的,那一代人还是在认认真真的埋头做事情。

”梁轻声地说,没有一点激动。

灭掉又一根烟之后,梁打开了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怎么打不开那个德国公司的网站,唉!国外好多网站都打不开。还好,我电脑里有这个公司的pdf文件信息,你看看。”梁说着把他的笔记本递给了正在换茶叶的我。“直说吧,需要我做点什么呢?”在大致看了看这个公司的信息之后,我问。“唉,也不是一定要你做什么。

有空的时候可以帮忙关注一下这方面的信息,如果能在德国找到一个有潜力的技术或产品,我们把它引进到国内来。”梁说。

我没有想好如何回答,毕竟离开企业太久了,一时找不到头绪。“我知道,你们做科学研究的,和我们做产品开发的不一样。做科学研究不用去考虑是否有应用价值,就像天上的云,不用考虑是否能变成雨。而我们做企业的,整天琢磨的就是应用、市场、产品,我们就像雨,要及时地降落到干旱的地方。”梁说完这句话,端起小茶杯一饮而尽。

科学研究像云,技术开发像雨。这个说法让我眼前一亮。“比喻得真好!”我说,同时也给他的茶杯满上。“D公司当年走出的人,无论是去了国内还是国外,绝大多数都还在做技术,搞产品。你算不错,修成了正果,在做科学研究。”梁说。“科学技术原本是相关的,就按你的比喻来说吧,雨也是从一部分云里降下来的。技术开发更是社会直接需要的东西,能够影响到百姓的生活,就像雨会降落在干旱的地方那样。”我说。

“是这个道理,但是云比雨自由啊!随便在哪个高度的空中飘荡都行。要是遇到清晨和傍晚,还能变身成为令人感叹的彩霞。你看,人们都会谈论和羡慕科学家,谁在乎我们这些做技术开发的人呢!”他说。“其实做科学研究的人绝大多数都是默默无闻的,就像天上一朵朵不知名的云,随风飘来飘去。能够被阳光照成彩霞的,只是极少数。就是能够成为乌云而变成雨滴的也是少数,你见有多少基础研究是能被转化成为技术产品的呢?”我说。

烟灰缸里积累了几个烟头,在拿出最后一根后,他把烟盒揉紧后也放到了烟灰缸里。点上烟后他说:“所以,还是考虑一下花点时间做技术吧,要是能开发出一个有用的专利技术,一下获利上千万都有可能呢!你做一辈子研究也挣不到这么多吧!”“的确,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挣到那么多。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做科学研究的人的工资都是可以解决温饱、可以小康,但发不了财。这也是合理的,科学家不担心温饱了,就可以安心地做研究。

至于发财,那是不应该也是没有必要的。”我回答说。

“但是,能多挣点钱为什么不呢?就像你,稍微用点心,没准就能找到一项外国的先进技术引进到国内来,要是运气好一些,没准还能开发出一些产品来。”梁有些不甘心地说。“好的,我会帮你打听那家公司的。但做技术开发就算了,我没有这个能力和精力了。刚从D公司出去到北京读硕士那几年的,我满脑子都是技术研发、是产品,都是雨。

等后来去了德国读博士,才知道了什么是科学,什么是云。现在,我习惯了做一朵不知名的云,在空中自由地飘来飘去。而且,我也看不到我的研究有转化成技术和产品的可能。”我说。

“现在没有,不意味着以后也没有!总之一句话,留点心!”说完这句话,他起身了。“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也要回家了。”我从前台拿了停车票,把他送到宾馆外的停车场。“我们合个影吧,没准下一次见面又是二十年后了。”我提议说。“好啊,不过希望我们很快又能见面,而且是在B地,一个更加具有生物技术行业发展动力、更有机会把云转化成雨的城市……”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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