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回来看看,你们工作站被棕熊扒了!”天刚亮,山水自然保护中心驻青海昂赛的工作人员刘馨浓就被电话吵醒了。听筒另一头的牧民邻居曲南大哥声音透着惊恐。时间回到前一天晚上。一头硕大的棕熊徘徊在山水昂赛工作站的门外。这是一栋橙色的铁皮集装箱建筑,门窗镶着铁板,特别结实。棕熊盯上它好几天了,确认里面的人始终没回来。终于,它下定决心做个贼。
于是,大棕熊借助阳台的栏杆,鬼鬼祟祟地爬上了屋顶。
它看到房顶上有一面玻璃破了,临时搁着一块木板,留有缝隙,于是站在木板上,嗅探着里面的味道。它希望在里面找到肉,找到酥油,找到糖……但首先得想办法进去。“咔嚓……砰!”进门的问题突然被解决了。木板无法承受熊的体重,决定首先投降,就那么被压破了!棕熊掉了下去。不巧的是,那下面有一个铁炉子,沉重的熊身摔在了上面,当时就让它受了伤,流了一滩血。
这下可把熊给吓坏了,它现在不用再思考怎么进屋,一心想要夺路而逃。于是这大家伙在屋里四处乱撞,把家具全部给打碎了。
隔壁的曲南大哥一家被这声音惊醒。大哥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大哥,决定出门看看是怎么回事,如果邻居家遭了贼也可以帮个忙。但他刚一出门,就看到那头大棕熊从内部拍开了保护中心的铁窗户,从小窗子里钻了出来——以它那壮硕的程度,自然是卡了一小会儿。曲南大哥转头就跑,牧区的“隔壁”也足够远,足够让他安全回了屋,关了门和家人躲了起来。一家人念着经,祈祷熊不要来他们家。
还好那头熊只是吓跑了,没想过再去祸害隔壁。牧民一家哆哆嗦嗦地等到了天亮,曲南大哥才出了门,跑到附近的山上找到了信号,赶紧给山水的驻站人员打了电话。在藏区,熊扒房子是个大问题。山水自然保护中心针对这个问题做过一些专项的调查、研究和项目,没想到,自己的基地也被熊给扒了。
生活在青藏高原中国部分的棕熊大多都是西藏亚种(Ursus arctos pruinosus),也叫藏马熊、蓝熊。
如果能在安全的地方围观,西藏棕熊可以说是最好看的棕熊亚种。它们脖子后方有一条明显的浅色肩带,看起来像是戴了一条哈达,胸前还有一道别的棕熊一般没有的“月牙”。这就让它们的外形亮眼了起来。198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颁布之后,藏区的捕猎越来越少,棕熊的数量可能增加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喜欢熊。
如果搞一个票选,让藏民们选择最讨厌的动物,那棕熊必然会高票当选。在藏语中,棕熊叫“ེད་མོང༌”,读音和“折磨”特别像。在有的地方,“折磨”是一个骂人的词,因为藏民们太讨厌棕熊了。藏民为啥会讨厌“折磨”?原因有三:1、会吃牲口;2、会扒人房子;3、会伤人。这其中,吃牲口是相对最不重要的原因。
在青藏高原上,棕熊会吃牲口,雪豹会吃牲口,狼会吃牲口,但雪豹和狼远没有“折磨”的恶名。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无论是藏民、哈萨克还是蒙古人,都会和野兽遭遇,牲口被食肉动物抓走吃掉几乎是每年必有的事情,他们看待牲口被捕食,就像内地的农民看待田地遭遇霜冻、旱灾一般,难过是肯定会难过,但抱怨起来都是感叹“年景不好”。
再说了,相对于雪豹、群狼,棕熊这货的捕食能力比较弱,欺负欺负小羊倒还凑合,碰到强悍的牦牛捕杀效率就会很低。因此反而不是捕食牛羊的主力。但扒房子就不一样了。对于藏区的牧民来说,房子也是个新事物。他们本来是游牧民,游牧游牧,必须得逐水草“游”起来。于是,在冬夏之间,游牧民会赶着牦牛车拉着帐篷、家伙什在冬夏牧场之间转场。拆掉帐篷之后,下几场雨雪,草木生发,连痕迹都不会有。
自二十世纪末,中国推行牧民定居计划,让游牧民住上了房子。这改变的不止是居住方式,还有生活习惯。但牧民冬夏转场的生产方式没有改变,于是他们冬天会住在房子里,夏天会赶着牛羊去夏季牧场。辛苦建好的房子肯定不会像帐篷那样拆掉,会在夏季成为一座储存财物、家具和食物的仓库,而且是几个月里没人看管的仓库。
相对于雪豹、狼这样倾向于避开人类的动物,各种信奉机会主义的熊都比较没皮没脸,喜欢捡拾垃圾,偷吃粮食,不会避开人住的地方。于是,藏区的“折磨”们敏锐地发现了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中有利可图:只要瞅准了房子里没人,拍开门后,就可能找到大量的粮食、酥油、干肉,以及珍贵的白糖。这可比捕猎轻松太多了!
在扒房发生率最高的夏季,“折磨”们的主食是旱獭和鼠兔,在这个季节这两种动物不难找,但要抓,还是得挖开土才能吃得到,就算抓到一只大旱獭,也不过十斤肉。相比之下,扒人房子就是个一本万利的事情。
为了防范棕熊扒房,藏民们会抵上门、装刺网、不间断地放音乐,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还有一些人放弃了抵抗,干脆把食物储存在室外,或是大开门窗,这也不过能减少一点损失。更讨厌的是,“折磨”还会在屋子里捣乱。可能是为了寻找食物,也可能就单纯为了玩,它们会撞坏屋子里的家具,拍碎门窗,把房子搞得一团糟。
近二十年来,无论是西藏羌塘还是青海三江源,熊扒人房子的情况愈演愈烈。有的地方家家户户都被“折磨”扒过房。就拿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研究过的青海杂多县扎青乡达青村来说,这就是一个如此倒霉的村子。当地人反应,好多家的房子年年被扒,“折磨”们有时候特别嚣张,甚至会抓了旱獭进屋子吃,简直就跟房子的主人一样。
围着房子转的熊,也更容易碰到人类。这无形中增加了熊伤人的几率,让整个问题更复杂了。2019年,青海某村死了一个人,是被棕熊杀死的。人们在山上找到受害者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最后死在了送往西宁抢救的路上。死之前他告诉身边的朋友:棕熊最后将他摔在石头上,看到一片狼籍,棕熊才转身离去。这件事情在当地引发了轩然大波。大家对棕熊的恨意又高了很多。有人想过报复,但最终并没有付诸实施。
国家的法律和佛菩萨的教诲,都让他们下不了手。在藏区,佛教就像是润滑剂,让动物保护主义者的工作容易了很多;而法律像是一面盾牌,为大自然挡住了很多伤害。但如果棕熊带来的人兽冲突越来越多,这些正面效果可能就会越来越弱。问题确实是越来越严重了。在有些熊害严重的地方,藏民们上山采虫草时会组成较大的队伍,好互相壮胆。我们甚至听说今年有些牧民放弃了春季捡鹿角的机会,就因为害怕野地里的熊。
这就是问题之所在:棕熊就算没有直接伤人,对它们的恐惧,会让人们放弃一些维生的机会。这就导致了“机会成本”的上升。
每年三月左右,白唇鹿、马鹿的角会自然脱落。藏民们会赶着牦牛上山捡角去卖。这种营生不会对动物有什么负面影响。那该怎么办呢?要解决熊害难道得大开杀戒?不,决不能。我们不是野蛮人,国法不允许我们当野蛮人,佛菩萨也教育我们不能成为野蛮人。
要解决人熊冲突,首先还是得解决熊扒房的问题。这是目前最大的难题。减少熊扒房,或许还能降低人和熊相遇的机会,从而减少熊伤人的可能。该怎么做?藏民们试过拉刺网、留猎狗、放音乐等土办法。然而都失败了,都挡不住熊。那有没有什么更先进、更高效的办法?有,电网。
2016年,青海杂多县政府和山水自然保护中心联合在达青村开展了一次防熊电网的安装试点活动,给六十五户留居牧民的家周围装上了电网。
在之后的回访过程中,大家发现电网防熊的效果特别明显,只要电网完好无损,熊就进不了家门。但坏就坏在“必须得完好无损”上。熊怕电网,但电网怕牛。目前引入的电网是一种软网,它防熊是够的。因为熊碰到类似的怪东西,首先会用鼻子去碰,这么娇嫩的器官,被电打一下那可难受了。但如果是倔脾气的牛想通过,就会用牛角顶过去。牛角绝缘,然后就把电网给顶坏了。只要电网缺了口,聪明的熊就进得去。
要安装电网,牧民们得出不少钱。供电的太阳能蓄电池要花3000块钱,绕房子一圈的铁桩和围网还要花上1000~1500块。这投入不是一次性的,网子破了得修,太阳能蓄电池坏了得换。这就大大降低了防熊电网的费效比。但说到底,这是一个技术问题。只要是技术问题,就可能用技术的方法解决。这个试点足以证明防熊电网这个防护方向是可行的。人和熊的对抗与共存会继续下去。我们看到过一些悲剧,也看到过宽恕。
想要解决熊害并不容易,但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