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季的《权力的游戏》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导致这么多人看了之后捶地、心梗、破口大骂?很多人反映编剧水平有问题,导致剧情发展生硬、很多地方说不通,那么到底是哪里水平不行呢?
科技社会学家Zeynep Tufekci(有点巧,是我同行)上周在《科学美国人》上发了一个评论稿,她的说法深得我心——权游前几季、乃至马丁原著,讲的是一个“社会学视角的故事”,而这一季被编剧2DB魔改成了“个人心理视角的故事”。
其实,好莱坞大部分故事的路径,都是个人视角的,带来正能量的也经常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叙事。拍英雄片儿其实很正常,人们也很买账,比如超级英雄啊、小人物的美国梦啊等等,都是爽片儿的套路,人们坐在电影院里配爆米花也吃得起劲。
但是权游最吸引人的,恰恰不是个人英雄主义的精神,也不是个人叙事的故事路径。在马丁的写法里,没有任何一个个人是不能够被牺牲的(前几季死了多少看起来像主角的人你们都懂),而是世界观、史诗级别的叙事,个人必须要放在几大家族争夺的社会背景里理解,甚至需要考虑到地理、气候等客观因素(凛冬将至不是说着玩的)。
权游当然也塑造了一系列成功的角色,不过故事也并不是围绕这些角色而展开的,死了就死了,咱们继续。而对于用个人视角展开的作品,主角挂了,整个故事也就挂了,所以主角通常都是无比开挂,甚至有些不合理。
一个不一定对、但可能make sense的比喻就是《三国演义》。三国固然是以蜀国为视角写定的,但是整个故事进展不依靠于哪一个角色,而是整体局势的变化和动荡。许多充满争议的角色(比如曹操袁绍或者司马懿们),他们做出的选择,放在故事背景里,是完全可以理解也完全说得通的。
“社会学故事”的关键就是在于,一个人做出的选择,不是他/她自己的心魔,也不是他/她的善恶,而是整体的社会权力结构作用于个人之上的后果。角色必须做出最有利于自己、最有利于所在群体的选择,而他/她的选择又受制于从小到大的教养、身边人的潜移默化、乃至习俗、规则与文化的制约(所谓institutional settings)。一个恶人做了恶事,我们都会觉得“他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反派”,但是哪有那么简单呢?
想要讲好一个社会学的故事非常困难,毕竟哪些社会因素在起作用、如何作用、作用的结果是什么,都需要一盘大棋的妥善考虑。马丁自己说过,他写作的时候会亲自带入一个角色,来考虑这个角色在当下的情景中会怎么思考、怎么动作、又怎么把剧情推进下去。
对于没有社会学视角的编剧来说,这些都太复杂了;围绕一个人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来展开故事,对于好莱坞的套路编剧来说,要简单得多。然而问题就在于,编剧这么一改,整个故事就会显得极其违和、极其不合理、又非常地匆忙。比如龙妈,她从小角色出发,在政治争斗的夹缝中成长,慢慢地被权力以及资源所形塑。然而最后一季她在编剧的笔下呈现的形象,让很多人觉得哪里不对,龙妈搞半天“骨子里就是个暴君”??这是什么解释啊???
其实,电视剧的《权游》从社会学视角转变到个人视角,之前貌似也有苗头,就是“主角”好像能多活一阵了。这可能也是观众的口味的结果,毕竟也不愿看到自己喜爱的角色就这么嗝屁,于是编剧可能也有意识地在往这个方向上靠。
不过,在许多真·权游粉丝看来,权游作为史诗的曲折、复杂、丰富,恰好因为它反映了一个(或者几个)社会在危机下的动荡与战乱,这不是一两个角色死不死活不活可以决定的。史诗让人慨叹的,往往是个人的渺小,而不是个人的伟大。从这一点来看,让我们感觉荡气回肠的东西,的确是超脱了个人层面存在的。
最后,作者再多bb几句……微博网友Rejoic-3告诉我,她在民俗课上学到,“以人物塑造为核心的小说(novel),其实也是一个相对新颖的概念。而大部分叙事性质的民俗,如传统的神话(mythology)、传说(legend)以及故事(tale),人物塑造都相对不那么重要。比如神话重在描绘世界观,而故事则主要在于讲事情(例如寓言),人物相对更平面一些。
” 我们在看希腊神话北欧神话的时候,总会觉得这些角色有点毁三观,但实际上神话的意义不在于塑造角色,而是通过神在呈现伦理、世界观和哲学层面的东西。
实际上,社会学的视角,对于我们理解平日里的事件来说,也是极其重要的。
现在的情况是,不管是人性本恶的连环杀人魔,还是腐败的领导,我们往往都会过度地夸大个人善恶的作用,或者过度关注这个人「是不是有着悲惨的命运」,导致要么就是不谈原因背景,要么就滑入「为恶人开脱」的口径中去。但是,这让我们回避了真正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催生出了恶人(或者善人)?什么样的制度让他们做出了常人无法理解的选择?
即使他们就是 psychopath,那到底哪一环出了问题让他们走在街上乱晃、甚至变成希特勒这样的人物?除了乘坐时光机杀死希特勒(和灭霸???)之外,我们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这样看来,社会学家道阻且长啊。(扶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