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森林中,我们几乎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野生斑羚的存在——它们取食的痕迹到处都是,尤其喜欢啃食杨、桦的嫩叶嫩枝,以及松萝和苔草;沿着兽径行走,我们总能遇到斑羚留下来的足印和粪便,尤其是粪便,饿的时候看过去像极了成堆的巧克力豆;我们布设在森林中的红外触发相机几百次拍摄到它们的身影。和其他那些躲在黑夜中的有蹄类动物不同,斑羚经常是白天在外面东跑西颠,还酷爱在山脊线上呆呆地眺望远方。
我早就在心里自封斑羚专家。可第一次亲眼见到它的时候,我还是被震惊了。峭壁上的偶遇第一次见到斑羚的地方,在地形图上显示为断线,这意味着那里是悬崖峭壁,是我们在野外工作中要尽可能避开的危险区域。可是经过绝壁时不经意的一瞥,让所有人都定在了那里——一只斑羚悠闲地在绝壁上晃悠。斑羚有四种斑羚乍一看有点像山羊,只不过身体更纤细,颜色更接近于青灰色,并且在喉部有一片明显的浅色区域。
因此在很多区域,人们直接把斑羚叫做“青羊”。斑羚属的四个物种在中国分布相当广阔,其中:中华斑羚(Naemorhedus griseus)分布于中国的北部、中部、南部和东部;长尾斑羚(N. caudatus)分布于东北;喜马拉雅斑羚(N. goral)分布于绵延的喜马拉雅山脉区域;而红斑羚(N. baileyi)分布于藏东南和滇西北。
无论是哪种斑羚,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它们的生命都和悬崖以及险峻山脉连接在了一起。没有“恐高”的岩壁生活实际上不仅仅是斑羚,有蹄类动物中的雪羊(Oreamnos americanus)、羱羊(Capra ibex)等一批动物,都展示出了让人震撼的岩壁攀爬能力。它们会为了一点点硝盐或者嫩草爬到不可思议的区域,好像“恐高”已经从它们的感受中被彻底抹去。
如果仔细观察斑羚,你能在它们身上看到漫长的自然演化留下来的形态和行为特征——那简直就是为岩壁生活量身打造的。斑羚的蹄子很尖,因此只要找到一丁点儿“平面”,它们的蹄子就可以像钉子一样踩在上面。斑羚的蹄是“偶蹄”,蹄上长着两个间距相当宽的趾,这样一来即便一时找不到平面,斑羚也可以直接把自己的偶蹄插进岩壁缝隙,以固定身体。
它们的蹄子虽然外表看起来坚硬粗糙,但是外壳下面包裹着柔软的肉垫、强健的韧带和敏感的神经,这让蹄子兼具了防滑、耐磨、减震和感受岩壁的功能。也正因为如此,在我们看来直上直下的岩壁,在斑羚这种高级玩家看来,不过是布满平台的大台阶。除了生理特点以外,斑羚在自然演化过程中还掌握了高超的攀爬技巧。我们可能会想象斑羚具有直上直下爬绝壁的能力,而实际上,它们几乎永远是侧着身的(身体与悬崖平行)。
由于它们身体的横截面相当纤细,所以侧身可以让它们在必要的时候倚靠岩壁寻找平衡。斑羚的四个蹄子共有八个蹄尖,此外还长着能够帮助固定身体和在悬崖上刹车的悬蹄——它们会灵活运用这十多个支点来维持平衡。如果更加细致地观察,我们会发现斑羚在攀登时,蹄子和岩壁的接触点几乎永远准确地指向身体的重心,这让斑羚不需要额外用力就能稳定自己的身体。
同时在攀登时,斑羚会尽可能保持主要关节锁定,最大限度地减少额外的能量消耗。这一连串的独特技术,大大降低了斑羚在峭壁上攀登的难度,让它们几乎不可能跌落。“愿望是世界和平。”有那么多平缓的高山草甸和湿润怡人的山间谷地,为什么斑羚“千辛万苦”,要过悬崖上的生活呢?如果说是为了世界和平,恐怕没有人会当真。可是这样的生存策略,和其他有蹄类身上发生的栖息地选择一起,的确让生物共存发生在了中国的山林之中。
在北美,沿着阿巴拉契亚山脉(Appalachian Mountains)到处都是白尾鹿,难见到其他的有蹄类;而在中国,几乎每一种体型都能找到多个不同种类的有蹄类动物。这些看起来本应该激烈竞争的食草动物,靠着利用不同的自然资源,得以和平共处。在生态学上这称作“生态位分化”。
以川、陕、滇、藏的山川为例:羚牛生活在中上坡位的针阔混交林和林缘草地,不喜欢过密的森林和竹林,并且会在冬季冰封时节下到低海拔山谷中,躲避严寒;野猪漫山遍野地乱窜,不挑吃喝,只是特别喜欢祸祸村庄周围的玉米和苞谷地;鬣羚主要生活在阔叶林和针阔混交林;小麂[jǐ]更多分布在低海拔的沟谷,还喜欢沿着溪流游荡;毛冠鹿偏爱低海拔,受不了太过崎岖起伏的地表;而著名的“香獐子”林麝,则偏好物种组成复杂的阔叶林和旺盛生长的林下灌丛,而且不愿意和同类分享生存空间。
这些有蹄类动物虽然在时间节律、季节节律和资源需求上难免重叠,但在长期的演化过程中,它们为了获得最大的广义适合度,在资源的利用方式上形成了显著的差异。而在这个过程之中,斑羚成为了极度适应峭壁陡坡的物种,成功占领了独特的生态位。
比起“飞渡”,更重要的是……除了陡坡,实际上斑羚对于生存空间还有大量具体细致的需求,比如海拔、坡度、植被类型、乔木大小、乔木距离、灌木密度、灌木距离、草本种类、与隐蔽物之间的距离等等。不过在今天,所有这些自然因素,都比不上人类干扰对斑羚带来的影响。山林间的钢丝套每年都会夺走许多斑羚的生命。熟悉动物习性的盗猎者,会把脚套和脖套布设在斑羚的必经之路上,形成天罗地网一样的野生动物“黑洞”。
虽然斑羚踩上钢丝套的几率很低,但是钢丝套多、有效时间长,一天未上套,难免在一个月内上套;一个月内有幸避免,也难以保证一年中的每一天都能免遭噩运。因此,只要斑羚每天在下套的区域内活动,上套的命运几乎是必然的。悬崖生活造就了斑羚相对胆小的性格,而山上越来越多的散放家畜都充满人类的气息,脖子上还带着叮叮作响的铃铛,这一切正把斑羚从原有的栖息地赶走。
也许只有一种情况下,人类没有能力伤害到斑羚,那就是“斑羚飞渡”的场景——如果斑羚在悬崖边和人类相遇,它们才不会纵身跃下悬崖寻死。它们会面无表情蹦蹦跶跶地走下悬崖,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