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5日,在2019年未来论坛·深圳技术峰会上,主持人饶毅和季向东、励建书、毛淑德、夏志宏等科学家和马化腾同台讨论,主题是“基础科研的发展之路”。马化腾说,“我们做应用创新,就是在科学家拓展的疆土上去建楼,基础研究是拓展人类认知的边界,我觉得这个意义是更重大的。”这是近期第二位谈论基础研究重要性的深圳企业家。
此前的5月21日,任正非接受媒体采访时,没有只谈华为面临的危机与挑战,而是谈及国家的未来,要依靠教育,要重视基础研究。
无独有偶,以上谈话的坐标都是在深圳。最近,在美国举一国之力遏制华为的时刻,孕育了数家高科技巨头企业的深圳南山区粤海街道意外“走红”。以务实和赢利为本的企业家,和科学家坐而论道,谈论“无用”的科学,开始大手笔投入基础科研,这是深圳的新气象。不仅华为,互联网巨头腾讯也有大手笔。
去年11月,腾讯投入10亿元设立了“科学探索奖”,用于资助青年科学家做长期性的重要研究。今年5月15日刚刚启动了新一期的中国计算机学会与腾讯的合办的犀牛鸟基金,将技术领域的研究命题开放给高校和科研院所的青年学者。
在深圳本土诞生、成长的明星企业的这些举动释放了重要的信号。那么,深圳市政府如何看待基础科研呢?
在此次“深圳技术峰会”上,深圳市副市长王立新介绍说,深圳每年拿出1/3的财政科技专项资金用于基础研究,今年基础研究方面的投入将超过40亿元。在过去的两年,深圳相继成立了两个省级实验室,成立了10个诺贝尔奖实验室,成立了13个基础研究机构。此外,在吸引境外高端紧缺人才上,深圳某些区也设立了一些税收的优惠政策。除了资金、政策,如何吸引和培育人才也是重要的一环。
在此次论坛有关基础科研发展的讨论中,马化腾坦言,深圳的高校资源还不算强,整个粤港澳大湾区虽然有一些好大学,但高校、科研机构、企业的联系还不够密切。他说,过去十几年,深圳的科技园区的人才主要靠的是外围的输入,未来要长期发展,深圳需要加强对教育的投入,包括建立更多的高校、医学院等。之所以提到医学院,是因为如果没有好的医学院的支撑,将不会有良好的医疗,很难吸引很好的人才。
当然,吸引人才的策略也应该包括了营造良好的人文艺术氛围,比如建立更多的博物馆、艺术馆。
曾任南方科技大学数学系创系主任的夏志宏直言:我们对基础科学不够重视。作为一名数学家,夏志宏感到提高国家整体的数学素养十分必要,很多技术最本质的问题就是数学问题,希望国家对基础科学投资更多,而且是投资给年轻人。“深圳市建了很多的‘诺贝尔’实验室,这当然是一个好事,但从科学的角度,其实应该让将来有可能拿诺贝尔奖的年轻人来深圳工作,科学家做出成就,往往是在获奖之前。”他说。
论坛嘉宾、同样作为数学家的励建书把数学分成了两个部分——“阳春白雪”的部分好比攀登珠穆朗玛峰,追求的是到达的高度,而不是以实用为目的:“从珠穆朗玛峰上面一旦有需求的时候,往下冲,还是有可能的,但是如果我们从下面一旦有需要的时候,一时之间要冲到珠穆朗玛峰上面的话,这个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一定要有这样的高度”。
另一部分,数学是一切自然科学和工程的基础,如果做应用,他欣赏那种理论有高度,又应用有价值的科研。
同样作为基础学科的天文学,看起来也似乎离开生活很遥远。但就是这样仰望星空的学科,也有意想不到的重要的“副产品”——清华大学天文系主任毛淑德说,我们导航的GPS用的是物理学、天文学里面的相对论;而WIFI的发明缘于从嘈杂的背景中提取微弱的黑洞辐射信号。“发明这个技术的天文学家其实给天文台带来了几亿美元的专利费,所以有时候看似没用的东西其实非常有用。”他说。
物理学家、上海交通大学鸿文讲席教授季向东认为,物理学最主要的目的是研究世界是如何工作的,很多研究在一开始不会意识到有什么用处。“物理学在20世纪取得了非常重要的发展,特别是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原来其实都是一批比较聪明的人在那里想这个世界是怎么工作的,但是现在看到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已经走进我们的生活,GPS不但用到狭义相对论,还用到广义相对论,量子力学,包括半导体,你不了解量子力学,半导体便不可能。
现在很多量子计算或者量子通讯,都用到量子力学。”他说。
不过,相对于创造物理学的知识,季向东觉得,物理学最重要的一点还在于学会怎么去解决问题,学会怎么发现,如果很多人都能学会这个方法,那么就能在其他领域起到更多创新性的作用。“我希望深圳的大学物理系能有四五百人去学物理,技术创新各个方面,光学、量子力学、材料科学,很多都是和物理密切相关的。”他说,“深圳以后应该需要很多物理学家”。
作为生物学家的北京大学讲席教授饶毅表示,生物学是基础和应用很难分开的学科,年轻人可以学习一些基础学科,而后既可能选择继续研究基础问题,也可以选择适当时间通过应用工作而直接服务人类——“基因是生物学的基本概念,它告诉我们生命是什么,帮助我们推测生命的起源。同时,基因相关的技术有直接的应用。基因分析对于诊断疾病很重要,基因操纵对于治疗疾病很重要。
我在80年代研究生期间,发现了一个影响果蝇神经发育的基因,这一基因缺失导致果蝇脑很大,而找到这个基因再把它导入突变(也就是“有病”)的果蝇后,又可以恢复(也就是“治疗”)果蝇的神经发育问题。这一套分子生物学的原理和技术,本质上类似于人类疾病的诊断和治疗,只是工艺不同。而我们的学生,经过类似的培训后,也比较容易投身于人类基因的诊断和治疗。
人类基因治疗很早提出,经过30年的工艺改造,近年终于可以适用了,它对于人类有很大意义。”
论坛结束之际,一位在企业工作、从事物流网络运筹规划的博士的提问显得意味深长:刚才有物理学家说自己的研究“就是没用”,底气很足,但是从做多年工程研究的经历来看,基础研究可能有用,但概率真的很小。科学家在做基础研究的时候,是否完全不需要考虑社会价值,而是全凭个人兴趣?这显然并非个别的认知。
季向东就此问题回应道:“并不是说大家都要去做‘无用’的东西,科学最初是好奇心驱动,只有掌握了原理,才有可能进行创新,这一点非常重要。而不是我们现在很多时候‘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有系统的去研究它的原理。”“这个社会得允许一部分人做‘无用’的东西,允许他们去看天上的星星、看白云、看流水”。他借机呼吁,“希望我们的社会环境,特别是深圳,能够越来越多的容忍那些‘没有用’的研究。”
这个问题让饶毅想起来美国科学物理学会第一任会长、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物理教授亨利·奥古斯特·罗兰(Henry Augustus Rowland,1848-1901)1883年发表在《科学》上的一篇文章,其中涉及中国人的描述非常刺激——“如停止科学的进步,只留意其应用,我们很快就会退化成中国人那样,多少代人以来他们都没有什么进步,因为他们只满足于应用,却从未追问过原理,这些原理就构成了纯科学。
中国人知道火药应用已经若干世纪,如果正确探索其原理,就会在获得众多应用的同时发展出化学,甚至物理学。因为没有寻根问底,中国人已远远落后于世界的进步。我们国家(美国)能满足于袖手旁观吗?难道我们总是匍匐在尘土中去捡富人餐桌上掉下的面包屑,并因为有更多的面包屑而认为自己比他人更富裕吗?不要忘记,面包是所有面包屑的来源。”
基础科学对深圳重要么?深圳是要面包,还是面包屑?至少从这届的深圳技术峰会看,无论是与会的科学家,还是工程师出身、作为企业家的马化腾,抑或是深圳市政府,已经给出了答案。他们几乎如出一辙,深刻体认到基础科研的价值,给出了加强基础科研的有力的信号。引领改革开放40年的深圳,如果认为科学重要,那么其他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