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挺好》,结局并不好

作者: 林存秀

来源: movie.douban.com

发布日期: 2019-03-29

《都挺好》这部情感剧虽然吸引了大量观众,但其结局反映了父权制的意识形态,强调了传统的父权家庭和女性的牺牲角色。尽管剧情在情感调动上非常成功,但其在性别关系和父权制的探讨上缺乏深度,未能提供对女性压迫根源的深刻分析。

《都挺好》,结局并不好

林存秀

知识分子

2019-03-29

图片来源:movie.douban.com情感剧,把女性观众作为主要的目标人群,关注家庭、恋爱,女性个性等,显示出对个人情感的痴迷,和对矛盾冲突的饕餮。这种对于私人空间的展示,势必涉及到各种生活场景,并与公共领域中各种权力关系纠葛在一起。于是热播剧,提供了可供分析当下的社会文本。

情感剧不是一种单纯的娱乐,它受到主导意识形态无所不在的控制。主导的意识形态,指的是定义、表达、维护现有权力结构的经济、社会、政治、宗教、文化以及其它多种错综的体制与手段。这些体制相互支撑,融入日常生活,发挥着一种温和的控制效力,以致于我们很难抵抗,更遑论颠覆。简言之,当前的主导意识形态,就是父权制。

1. “安全”的结局一般说来,情感剧的故事结局,都是一个父权制的结局。

例如明清才女所描绘的女扮男装的故事,中了状元的女子到最后大抵都是恢复女儿身,剧中男子往往还能娶“二美”。之前被搅乱的性别秩序和冒险历程,也得以安全归位。结局一刻的特定内容,是为了坚持父权制现状的正当性,坚持女性回到适当的位置。这种极为程式化、不断重复的虚构结果,是为了用来支持现存的权力关系。结局不但几乎永远站在父权制意识形态一边,它还能解决贯穿其中的问题。

于是,当一个故事的基本动机得到回应的时候,结局就会出现。并且如同各种结局一样,在一种追忆的气氛中达成,显得如此顺理成章,如此“自然而然”。《都挺好》的结尾,苏明玉象征性地回到父亲的老宅子,在温暖的背景音乐中,通过幻想修复了曾经的情感缺失。在此之前的除夕夜,苏明玉陪着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父亲看电视,依偎在苏大强肩头说:“这是我过得最幸福的一个春节,有家真好,谢谢您陪着我。

”这里首先重审了剧中的道德规范:传统的父权家庭成为代表对抗孤独与混沌的唯一壁垒,无论多少的成功、名望都不能补偿那些在家里的温暖。其次,点出了本剧“女儿养老”这个主题,苏明玉辞职回家全心全意照顾失智的父亲,传统的女性照顾和牺牲的角色和品质又被征用。众所周知,养老问题也是一个历史遗留下来的体制问题,但是这个锅,却留给女性来背。资本和父权结合起来,又一次达成了对女性的权力宰制和道德绑架。

2. 观剧的愉悦

如果女性观众多半不喜欢这样封闭式的父权制结局,她们又为何那么热衷于情感剧?观剧的快感和愉悦来自哪里?情感剧的观众群体,包括了女性各层,也不排除某些男性观众。情节才是观众愉悦的来源,要解决问题的“热望”与不断延宕的结局,形成持久的张力。观众喜欢情感剧多半是基于叙事的推延,及各种矛盾冲突激烈的情节。

《都挺好》主要情节聚焦于女儿和原生家庭的故事,涉及到母亲重男轻女,父亲的懦弱自私,教育资源分配不均,买房养老等当前社会的热门话题。其次要情节,也主要是由血缘、恋爱、工作这些基本元素组成。主要包括1、苏明玉和石天冬的爱情,和小蒙总的“爱情”;2、苏明玉的工作和事业,与柳青,及“师父”老蒙之间的纠葛;3、与哥哥明哲、明成之间的冲突与和解,与嫂子朱丽、吴非之间的相互体谅;4、苏大强和保姆的结婚闹剧。

情感剧,顾名思义就是可以调动观众的情感。而这种情感上的共鸣,与剧中人物一起哭,一起笑。作为一种情绪的宣泄与表达,很多女性可能在苏明玉与原生家庭的关系上,或多或少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情感调动方面,这部电视剧是非常成功的。观众会从中感到,每一个家庭都不是完美的。母亲去世后,矛盾更加激化,但是也有了化解的可能。大哥尽管有些固执,但是孝心可嘉。而二哥经过差点入狱,离婚,丢工作一系列遭遇后,也慢慢体谅明玉。

并且在听见有人污蔑明玉靠美色上位的时候,为妹妹出头,那一刻相信赚取了观众不少眼泪。最后,尽管母亲去了,父亲忘记了一切,哥哥一个在美国,一个在非洲,但经过这些是非后,一家人彼此谅解。最终亲情,还是让人觉得最安全的地方,就算全世界都寒冷,也可以在这里找到温暖。此外,观众也可以在其它错综复杂的情节中获取愉悦感。例如:1、颠覆传统的爱情。苏明玉和石天冬的爱情,并非是男强女弱的刻板印象。

和小蒙的“恋爱”,是年龄差距大的姐弟恋;2、苏明玉职场上雷厉风行,豪宅名车,满足消费主义的想象;3、观众也可以不理会这样的结局,而自行预测。目睹那些保守的意识形态再次被证实,也是一种乐趣。情节本身,有时也会破坏或者威胁到男性的主宰地位,反映现实中性别关系的变化。首先中国76%的女性参加工作,在经济上获得了独立和自主权。从经济体制上来说,资本主义的发展已经改变了传统家庭结构。

在传统社会中,男性通过控制土地和女性的生育(儿童/劳动力)取得控制的资源。而在工业资本主义社会中,家庭不再是生产的单位,生产由家庭转移到工厂。女性进入了职场,改变了传统的性别角色。用社会性别的理论来解释,女性获得了进入职场的机会,并且表现出了可以跨越的、流动的社会性别,即可以变成职场女强人,而且通常会表现出比男性更精明能干、果断勇毅的气质。在两性关系中,女方具有主动权。

石天冬扮演了一个照顾的角色,改变了传统的性别认知和秩序。温暖帅气体贴,又能做饭煲汤,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恐怕也是打动了很多女观众的心。而苏明玉和“小蒙总”的姐弟恋,也打破男大女小的传统婚恋方式。

3. 父权制的宰制但现实也可能会噼里啪啦打脸的。1、石天冬。父权制崇尚控制欲的男性气质,温和、顾家、做家务的男性,在现实中,会被认为消弭男性气质,受到贬低和打击而失去吸引力。2、小蒙总。

1928年丁玲写了《莎菲女士的日记》,塑造了一个南洋华侨富二代凌吉士的形象。他想要的只是一个作为“高级佣人”的中产阶级太太,而不是平等的爱情。在电视剧中,小蒙总表露心迹,让苏明玉帮忙打理公司,帮他赚钱,而他自己还年轻,“可以到花花世界到处玩一玩,比如说谈恋爱,可以丰富我的人生阅历。”3、一个从小就被剥夺了教育资源的苏明玉,如何能获得社会资源,在职场上成功?

和《杜拉拉升职记》一样,没看到主人公有哪些持续意志力的坚持和才华,一毕业平底鞋换高跟鞋就一路高升,年薪过百万,银行卡一挥在消费上冒充下“女权”。正是因为现实的空白,才使得剧情无力。危如累卵的剧情,一深究就如多米诺骨牌一样人设塌陷。苏明玉除了能喝酒,美貌(尽管姚晨被杨祐宁一叫“仙女”就让人出戏),敢于穿越四楼阳台,和日常处理人际关系的小聪明,看不到其丝毫与其职位匹配的才能。

苏明玉本应如樊胜美一样苦逼,只不过把她塑造成了《欢乐颂》中樊胜美和曲筱绡的合体。剧情在这里,完成了一个家庭罗曼史的幻想。弗洛伊德以家庭罗曼史,指神经官能病患的某种幻想,在其幻想中病患希望能逃离自己鄙视的亲生父母,而由某些具有较高社会地位的人取而代之。当孩子遭受亲生父母冷落时,他(她)以想象并非自己的亲生父母作为报复手段,而认为自己的生身父母实际位高权重。

苏明玉被打,苏大强名义上去医院看望,实际上是劝她不要起诉苏明成。明玉伤心至极,坦白自己曾经去查过DNA,却发现自己的确是苏大强的女儿。无独有偶,电视剧没有结束前,网络上也有猜测,蒙总才是明玉的亲生父亲。寻找亲生父亲的情节,某种程度上也给了观众愉快的参与和乌托邦的幻想,却也重建了父权秩序。苏明玉称呼“蒙总”为“师父”,也可以看作现代资本主义公司变成另外一个父权“大家庭”的表现。

在工业资本主义时期,父亲的角色不再具有传统的权威,性别体系不再是“父家长制”,但是社会权力也往往转移到其他领域,如工业,科学,宗教。与之前的体制比较,资本主义控制生产、劳工和环境,新的社会体系仍旧是彻底的父权体系,而且比以前更复杂。

不难看出,在以“父”为名的资本主义企业中,即使苏明玉把“众诚”作为自己的家,把老板称“师父”,一旦威胁到利益,在撕破温情脉脉的面纱之后,也可能免不了最后像柳青那样被“卸磨杀驴”。再次,男性气质的控制机制仍然起作用。朱明成因为妻子朱丽失去工作,迁怒于明玉。不问青红皂白,殴打明玉到头破血流,致后者被送到医院。而这种暴力,是从小在家庭中就不断发生的。

苏明玉心灵上所遭受到的恐惧,需要一遍一遍播放录下的苏明成的道歉视频,才能缓解。苏明成为了换取不被起诉,念了苏明玉起草的《忏悔书》,但之后因为损害了自己的男性傲娇而更加疯狂报复。父权制的三个核心就是男性支配(male-dominated)、男性认同 (male-identified) 和男性中心(male-centered)。而控制—恐惧机制,则是驱动父权制运行的体系。

控制是他们恐惧的源头,也是他们唯一可以解决恐惧的方法。他们认识不到两性之间应该建立亲密、平等关系,分享与合作。要掌有控制权,就表现为对女性各种形式的暴力。

父权制是一个体系,一种意识形态,它主导的意识形态,并不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方式强加于我们的,它也没有完全控制我们,却渗透进我们的日常生活,渗透了话语和社会实践。它的体制是精密的,像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从树根到树叶有机的输送着养料,多重的制度和手段重复着同样的“教程”,有助于确保它们的持久权力。

4. 批判性反思父权制的批判方式,比之我们常用的社会性别更为有效。

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女权主义理论再度被引入中国。为了不引起反感也表示缓和,采用了“女性主义”的翻译方法。而由 “Gender” 翻译而来的“社会性别”,也因为迎合了当时的需要获得广泛传播。社会性别强调社会文化对男女性别的建构作用,并且看到这种建构的可改变性和跨越性。但是,在社会性别支撑下,关注于女性的主体性探求的时候,也忽视了对于制度性和结构性的父权制的探讨。

其一,社会性别理论虽分析了性别的可塑性,可并不能帮我们寻找压迫的根源问题。其二,社会性别的视角,让我们看到阳刚气质在父权制的社会中具有的优越性,却并不能抬高被贬损的女性气质,例如照顾和牺牲。父权制的分析方法,才能产生新的知识,让我们在这个精密编制的大网的漏洞和断裂之处,寻找打破父权结构的可能。

以性别研究为基础的批判性思维,可以有五种视角:即目的(teleology)、话术先行性(discourse)、叙事方法论(storytelling/historiography)、文本解放性(emancipatory texts)、同理心态(empathy)。我们拿这五种视角来关照,显然《都挺好》的结局是缺乏解放性的,其服务于父权制和资本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而在话语的谱系上,调用了传统“忠孝”观念,阴柔阳刚的性别气质,男外女内的性别分工。

故事快结尾处,柳青和明玉一段对话:

柳青:这段时间,我怎么觉得你变了呢?

明玉:怎么了?

柳青:就是变得越来越柔软了。

苏明玉不再像以前那样“坚硬”,又变得“柔软”,完成了她的回归。

我们常用的语言中,只有英雄,而没有什么“英雌”。“女英雄”这个词语的矛盾性,本身就道出了“女强人”的悖论。男人们都不断质问,为什么一旦女人变成“女强人”,就变得像个男人?这是因为,女性变成“女强人”,恰恰因为她能体现被认定的阳刚气质的价值,她要比四周的男人还要坚强,果断和有攻击性,更能算计和控制情绪等等。为什么男人一般会拒绝承认女性的理智?

很多男人明明知道,理智不是男性特有的,女性的逻辑思维能力并不差。这是因为,他们需要具有这样气质的女人——给予情感,有同理心,怜悯心,敏感细心,善于照顾,与人建立亲密关系。“兄弟情”,一般都是竞争或者工作上协作的关系,他们不会冒险想从同性情感中获得情感的安慰。女人成为他们纾解空虚、无意义和断裂感受的投射对象。

当女性不能提供情感与照顾,而和男性一样自私、不专一,喜欢控制时,他们会感觉备受伤害,并诅咒这样的女性。

可是谁比谁更应该付出照顾,和敢于牺牲?那些被贬损的女性气质,碎了一地,谁去收拾?

按理说,没有结局的方式,比之封闭性的结局,更具有颠覆性。但故事必然结束,要不就陷于复杂至极的情节线索中动弹不得。现实中的故事却并没有结束,也更加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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